18. 螳螂與黃雀(2 / 2)

托德對阿南的反應視若無睹。他宛如一架冰冷而老舊的放映機,隻是機械地向前倒帶著、檢索著過去的記憶——

“那是十七年前……不,還要更早一些。那是十九年前的故事。”

“十九年前,有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在征戰中遭人暗算兵敗。逃亡時,奄奄一息的將軍偶遇上一名村女。善良村女將他帶回了一片盛開著風信子的村落,將這位將軍從死神的手中拉了回來。”

“正如大多數敘事喜劇中所演繹的那樣,將軍與村女共處一年,並逐漸墜入愛河。後來,將軍被王國召回,繼續參與征戰。在告彆該村時,他同村女立誓,戰爭結束後就回來娶她為妻。”

“誰知,一年之後,那將軍重返風信子村,等待他的卻是一尊小小的墳墓與一個尚在繈褓的女嬰。”

“原來,在將軍離開村落後,敵軍不知從何處聽聞到他藏身於此的消息。為了逼供出將軍的下落,將整個風信子村都付之一炬,村民們也慘遭屠戮。”

“而此時的村女,身邊已經有了個半歲大的孩子——不用說也知道,那是她與將軍愛的結晶。”

指揮家清了清嗓子,冰冷的目光直鎖阿南的眉心。那眼神仿佛在說,“那就是你,伊麗莎白”。

但他並沒有真的說出口,而是繼續講述起剛才的故事。

“幸運的是,滅村的那天,王國的信使恰好來村中送藥,母女兩人便在信使的幫助下拚死逃了出來。”

“而不幸的是,那個女孩恰恰遺傳了跟母親一樣的疾病。在逃亡的途中,母女兩人同時病發,但信使手中的藥劑份量隻能救下其中一人……”

“……於是,母親決定犧牲自己,拯救女兒。”

講述者又停頓了片刻,他假惺惺地吸了下鼻子(但從聲音來聽,他的鼻道十分乾燥)。

“——這便是墓碑與繈褓的由來。”

“意識到自己間接害死了未婚妻與全村人的將軍,實在無法承受負罪感的重壓。於是,他將女兒托付給自己的戰友,最後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服毒自殺了。”

“興許是毒藥的致幻作用,意識模糊之際,他發覺自己被眾人架上了斷頭台。”

“鍘刀落下、人頭墜地的一刹那,他看見了未婚妻的亡魂在向他招手,呼喚他一同去往天國……原來,在對自己處刑的那一刻,他的內心已經得到了救贖。”

“………………”

大概是職業病發作,講到這裡,托德晃晃悠悠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他借位一步,向阿南行了個謝幕禮。

“您的表情怎麼那麼難看,小姐?”指揮家假意疑惑地瞪圓了眼睛,“剛剛所講的,是我為海信斯伯爵編寫的《幻想交響曲》的創作大綱。——我一開始就說過了,這隻是部*史詩*(卡利俄佩)而已,您不會當真了吧?”

然後,他又掩起嘴巴嗤笑一聲。

“——當然,直到服毒之前的故事,都是伯爵親身經曆的側寫呢……不,或許應該稱呼他為,年輕的海信斯*將軍*才對吧。”

啪。

托德將一隻手拍在大理石桌麵上,居高臨下地俯看著阿南。

後者能聞到那股馥鬱的甜香籠罩在身旁,乾淨的可吸入氣體變得愈發稀少,難受到幾乎要叫人窒息……

「奇怪,為什麼……」

阿南用右手勉強撐住額角。

她感覺架在她脖頸上的那顆頭顱從來沒有如此沉重過,連帶著覆蓋在眼球上的眼瞼都變得沉重起來。

半夢半醒間,她依稀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的耳畔輕聲念叨著——

“小姐,事到如今您應該已經明白了。為什麼從出生起,您就一直被那該死的肺結核困擾著。”

“那不是肺結核,小姐。那是『雅辛托斯綜合征』……從數百年前就徘徊在『雅辛托斯村』穹頂的瘟疫之陰霾。”

“不知您那位嘴上不饒人的侍從小哥,有沒有把我的事情好好傳達給您。嗬,即便沒有也無妨,我很樂意再次向您揭曉自己的身份。”

她感到幾根乾冷僵硬的手指輕拂過她的顴骨。

直到那冰針般的涼意刺激到神經的那一刻,她才驚覺自己的麵頰竟已如發燒一般灼熱。

「該死,那個甜味……果然是什麼吸入式的致幻劑吧……」

正當她這樣渾渾噩噩地想著,一股溫涼的氣流從她的耳畔擦過——

“你是世界上最後一個『雅辛托斯綜合征』患者,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會製取特效藥的醫者。”

“你是最後一個身負『雅辛托斯』血脈詛咒的倒黴蛋,而我恰恰是唯一那個懂得如何抑製那詛咒的祓魔師。”

“數十年間,我埋頭研究會引來冷眼與殺身之禍的禁藥,隻為守護那一方淨土。如今淨土已萬劫不複,我能守護的,就隻剩下您一個人了。”

“我是默西亞的愚善,是死神多餘的同理心,是梅瑟用以擊石取水的那根牧杖,是佛世尊在阿鼻地獄垂下的那根蛛絲……”

“我是遭世界唾棄的蠱毒師,也是獨屬您一人的救世主。”

說到最後,他那烏紫的嘴唇與阿南赤紅的耳垂,隻剩下不到一英寸的距離。

他幾乎馬上就要親吻上去了,但他還是猶豫了兩秒,然後默默地退了回去。

“嗬……我總算明白了。”阿南冷笑一聲,吐出來的氣體卻是滾燙的,“你這家夥在剛見麵時,還說自己已經有心儀的對象了,到頭來還不過是喜歡伊麗莎白……”

“喜歡*伊麗莎白*?不,不……”

托德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麵前晃了一晃。

在阿南的視角中,男人的臉已經開始模糊不清。她總覺得,男人的聲音也在跟著那根手指忽遠忽近地來回擺蕩。

“我喜歡的並非伊麗莎白,而是那個*離開了我就無法活下去*的伊麗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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