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緊時間午睡半個小時之後, 師徒三人跟著胡雲來到一個高檔社區的頂層公寓, 一進門就齊齊打了個激靈。
不對勁, 太不對勁了。
八月盛夏烈日炎炎, 走在外麵烤的皮疼, 可室內卻十分陰冷, 與一牆之隔的外界好像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顧陌城順勢看了一眼牆上空調的液晶顯示器, 發現竟然設定到了三十度!但現在的人體直接感覺,肯定不超過二十度。
蘇渙的爸媽一早就得了消息,這會兒正望眼欲穿, 聽見有動靜忙迎了出來,“幾位來了,快請進, 快請進!”
見顧陌城正在看空調顯示器, 蘇渙的媽媽周婉就道:“不知怎麼的,這幾天顯示屏突然就壞了, 可空調的勁
兒反而大得多了, 家裡又忙又亂的, 也沒顧得上請人來修。”
顧陌城看著她鬢邊幾縷明顯是剛長出來的不久的白發說:“不是壞了。”
現在他們感受到的這種涼意並非單純溫度上的涼, 更多的還是帶著一股陰邪, 有種往毛孔裡鑽的邪氣。
顧陌城這話一出,胡雲和蘇渙的爸媽就都愣了下, 然後很急切地追問道:“您說的是真的?”
顧陌城嗯了聲,往裡走了幾步, 又指著牆邊幾個約莫一人高的枯枝盆景說:“這幾個盆景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幾個花盆都非常精美厚重, 雖然不是古董,但也絕對出自當世大家之手,這一套下來必然價值不菲。可裡麵栽的卻是乾巴巴的枯樹,幾根枝丫上還可憐兮兮的吊著幾片已經乾枯卷曲的葉子,丟到外麵怕是隻能給人當柴燒,明顯配不上那幾個花盆,就算走頹然風格也不是這麼弄的
。
果然,蘇渙的爸爸蘇通就說:“那是幾株石榴,我養了好幾年了,每年都開花結果,特彆喜慶。最近也沒顧上,我們原來以為是耽擱了澆水乾死了…”
原本大家都是這麼以為的,可聽了顧陌城剛才的話之後,他們現在心裡都有些發毛,再說起這事兒就明顯有些不敢確定了。
井溶搖搖頭,“石榴本來就不是多麼嬌氣的植被,又耐旱,何況室內還有空氣加濕器,這麼幾天不澆水最多也隻是發蔫而已,怎麼可能會瞬間乾枯到這種地步。”
他這麼一說,蘇通和周婉才猛地回過神來,可不是怎麼的!
石榴素來寓意多子多福,是華國上下推崇的吉祥植被,然而現在卻死的不能再死,就是個門外漢也能猜到不妙了。
周婉的眼眶刷的就紅了,合著深深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真是可憐極了。
胡雲飛快的安慰了阿姨和姨夫幾句,又對顧陌城說:“顧大師,您要不要先進來看看人?”
顧陌城跟師父師兄對視一眼,點點頭,“也好。”
越往臥室那邊走陰寒之氣越重,等真的推開臥室門的瞬間,顧陌城三人都不由得緊了緊身上單薄的夏裝。
從門口往床上看去,幾乎看不到被子下麵有什麼起伏,可見蘇渙已經瘦到何種地步。
幾個人又走了幾步,就見蘇渙大夏天竟然蓋了兩層厚棉被,露出來的腦袋活像一顆貼了一層枯黃皮肉的骷髏,上麵支棱著一把乾枯的頭發,兩隻大睜著的眼睛高高突起,裡麵遍布血絲。
秦巒忍不住咧了咧嘴,小聲問顧陌城,“都這樣了,還有救嗎?”
就那個黃中帶綠的臉色,簡直跟醫院重症監護室那些隨時可能停止呼吸的病人一樣,毫無生氣,他們甚至看不到正常活人呼吸帶來的胸腔起伏!
顧陌城也沒想到情況已經這麼嚴重,眉頭都揪在一起,不過還是決定拚一把。
來都來了,是死是活好歹要掙紮一下吧?
一看到兒子這副模樣,周婉和蘇通就麵露不忍,拚命抓著對方的手汲取力量。
顧陌城先給蘇渙把脈,結果一模上去就嚇了一跳,那脈搏已經微弱得很了,她屏氣凝神找了大半分鐘才感覺到指腹下微弱的躍動。
不妙,很不妙。
麵色凝重的把完脈,顧陌城又嘗試跟蘇渙說話,但扯著嗓子喊了十幾聲,對方卻也隻是無比緩慢的眨了下眼睛,
然而看過來的眼神宛如兩潭死水,激不起一點波瀾。
懷胎十月,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好不容易看著長到這麼大,眼見著要出息了卻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周婉這個當媽的一顆心都要碎了,當即捂著嘴哭起來。
顧陌城取了銀針,就開始在他頭顱和軀乾上密密麻麻的紮針,同時抽空對井溶說:“師兄,勞煩你為我布置一個聚氣小陣。”
就蘇渙如今的情形,已經完全不是簡單地注射營養液就能夠支撐得了的,若不幫忙引氣入體、強行循環,隻怕他撐不到解決問題就要一命嗚呼了。
井溶依言去了,又抓了秦巒做壯丁,按照自己吩咐的方位小心處理。
也幸虧帶了秦巒來,不然這種事情失之毫厘謬以千裡,外行人僅憑三言兩語根本分辨不出那細微的差彆,隻靠他們師兄妹兩個還真有點捉襟見肘。
對於治病救人,顧陌城向來是自信滿滿的,以往每每下針如有神,快的時候手部動作都能看見殘影,往往病人沒反應過來針就在自己肉裡顫巍巍打晃了,可今天,她的速度卻是一反常態的慢。
顧陌城兩片嘴唇緊抿,雙眼一眨不眨,拇指和食指間夾的細小銀針好似重若千鈞,那麼慢那麼慢的刺了下去。
不過是頭頂和太陽穴的三針,顧陌城的額頭就已經見了汗,甚至麵色也不如方才紅潤,兩片鮮菱角似的嘴唇也微微帶了些蒼白。
就在這個時候,蘇渙終於有了兩天來的第一次眨眼!
周婉死死抓住丈夫的手,激動地掉了淚,想哭卻又不敢哭出聲來,就是蘇通這個大男人也是渾身發顫。
隨著聚氣小陣的逐漸成型,顧陌城身上的壓力也小了些,稍稍提速,好歹在蘇渙那皮包骨的胸膛上又紮了八針。
他身上的肉都乾了,骨頭外麵就是一層乾皮,好幾回針
破皮之後直接就刺到骨頭,根本紮不下去!
等做完這一切之後,蘇渙竟然閉上了眼睛,胸膛也開始有節奏的起伏了!
“好了,好了!”胡雲激動萬分的說,又對著她狂豎大拇指,“神了,真是神了!”
顧陌城實在太累了,也顧不上跟他們胡扯。
此刻的她眼前發黑,頭腦發暈,要不是井溶眼疾手快一個箭步竄過去攬住了,隻怕這會兒都要出溜到床底去了。
周婉和蘇通也語無倫次的說著感激的話,秦巒卻心疼的了不得,有些沒好氣的說:“麻煩你們拿點熱水來。”
雖然是拜托的話,可他的語氣實在說不上好,活像那些年根兒底下上門催債的債主。
喝了一大杯熱水,又吃了一顆不知什麼藥完之後,顧陌城的臉色總算好多了。
井溶不放心她,乾脆就把人抱著去了客廳,又要了毯子,就包著她靠在自己身上,直到顧陌城的臉重新恢複血色,又開始喊熱了才鬆開手。
重新恢複元氣的顧陌城卻做了一個令胡雲等人目瞪口呆的事:
她用銀針紮破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一邊疼的齜牙咧嘴,一邊卻又把手指放到口中吮/吸起來。
一直吸到手指頭再也擠不出更多血,顧陌城這才心滿意足的吐了口氣,然後十分怨念的對周婉夫妻道:“這活兒真不是人乾的。”
周婉和蘇通齊齊愣住,都覺得這位大師前後態度和作風轉變的有些快,他們竟一時適應不來。
蘇通就問:“大師,我兒子好了嗎?”
顧陌城嗤笑一聲, “這才哪兒跟哪兒啊,死的慢點兒
罷了。”
大概是覺得不夠,她又打開剛才那個銀色小錦囊,抖出一粒圓滾滾的小藥丸吃了,臉上的血色果然差不多全回來了。
好像是怕他們不理解,顧陌城還非常好心的詳細解釋道:“這麼說吧,如果說之前閻王爺是坐著凱迪拉克來的,那麼現在的他就換了自行車,登門拜訪可能遲到,但永遠不會錯過。”
她自認這種解釋既簡單易懂又相對輕鬆,但說完之後卻發現那夫妻兩個的表情好像吃了一整盤大蒼蠅,最後都扭曲了。
周婉到底心思細膩些,試探著說:“救人救到底,大師,隻要您能救了我兒子,我們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報答。”
這要是放到一般人身上,說不得就要擺出一副“你休要用金錢侮辱我”的超然世外的格調,再不濟也會順著謙虛一番,哪知顧陌城竟毫不遲疑的點頭,十分理所當然的說
:“那是肯定的。”
蘇通和周婉就都愣住了,這畫風不對啊!
很多年前,井溶就曾經說過,自家小師妹實在是個好奇心旺盛又容易心軟的家夥,假如換成貓,不要說九條命,就是九十條估計都沒了。
不過,顧陌城也是有優點的:關鍵時刻分得清輕重緩急,就比如說現在,該要報酬的時候一點兒不含糊。
麵子算什麼?格調又算什麼?能吃還是能喝?
她耗儘心神救人,獲取豐厚的報酬難道不是應該的嘛?乾嘛要往外推,又不是她理虧!
人力有限,舍小家為大家的英雄真的太辛苦,她不想做。
由此可見,秦巒在這方麵的教育真的非常成功了。
說完之後,顧陌城也不管那對夫妻一言難儘的震驚臉,一臉肉痛的開了一個黑乎乎的細長小匣子,打開來,唉聲歎氣了好一陣子,手伸出去又縮回來,顯然在進行無比激烈的思想鬥爭,到了最後,才從裡麵的三根顏色古怪的線香中取了一根,然後就飛快的關了盒子。
那根香黑不黑紅不紅,直徑不過一毫米上下,卻足足成人小臂那麼長,撚在顧陌城指間便不住的微微顫動,甚至隨著她的呼吸左搖右擺,但竟絲毫沒有折斷的跡象!
說也奇怪,這香拿出來不過幾秒鐘,眾人忽然就聞到一股極其複雜的香氣,這香氣淡雅至極卻極富侵略性,迅速蔓延開來,充斥在房屋的各個角落,久久不散。
顧陌城長長地歎了口氣,又十分不舍的看著那根香,這才對周婉和蘇通不緊不慢的道:“人有一體三魂五感七魄,現在蘇渙一體雖在,三魂不全,五感有失,七魂殘存,所以不眠不休、無悲無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三魂之中胎光衰弱,爽靈已失,所以對外界幾乎毫無反應,命在旦夕…”
什麼三魂七魄的,蘇渙的幾個家屬都隻是依稀聽過,具體有什麼都不清楚,更不懂各種細節,隻覺得頭大如鬥,也完全不想聽這些專業術語,隻好急忙插空問道:“那依您之見,該怎麼辦?跟您手裡拿的這隻香又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大了,”顧陌城歎了聲,又如同稀世珍寶一樣撫摸了那根香幾把,眼睛裡幾乎都要長出鉤子來,“這是搜魂香,如果他的魂魄隻是丟了,還未散,能幫我們找到它。我還可以為你們做聚魂丹,隻等找到缺失的魂魄之後幫忙重新凝聚。”
什麼搜魂香、聚魂丹的,一聽就非常珍貴的樣子,胡雲到底是個成功的生意人,立即很上道的問:“那敢問這兩樣,價值幾何?”
“無價之寶,”顧陌城斬釘截鐵的說,“如果你們非要問的話,足夠讓你們傾家蕩產。”
話音剛落,周婉和蘇通就齊齊變色,片刻沉默之後,後者不由得語氣複雜的說:“您這話說得…還是先救人要緊
吧?”
這檔口,大師說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嘲笑他們家沒錢看不起病,還是壓根兒不準備救人,隻是過來炫耀的?
“這就不對了。”萬一我救了人,你們一口咬定沒錢可怎麼辦?難道我還能請求法院強製執行嗎?
顧陌城很認真的看著他,說,“我是看胡老板的麵子來的,可能二位對我的規矩做派不是特彆了解,我可不是什麼為了拯救天下蒼生可以無私無畏到不求回報的,我有償的,要錢的,很貴的。”
在蘇通逐漸向菠菜綠轉變的臉色中,她又正色道:“你以為這些很容易得嗎?就拿這搜魂香來說,我花了將近十年才找到那麼一小截合適的水沉香,用了多少錢買就不提了,拿回來後先磨成沫兒,又用多少種罕見的天材地寶培育,中間種類、分量,甚至是放進去的次序都容不得一絲差錯,不然就前功儘棄啦!再一連幾年,每隔一天取我的心頭血一滴澆灌,最後才得了這麼三根!都是用來關鍵時候救命的。”
“您知道外頭多少人發瘋似的想要嗎?真的不是我沒地兒作踐,這才過來找您這個冤大頭,真不是。”
井溶忽然就笑了笑,笑容裡帶著點兒不大客氣的涼薄,“原本我們是胡老板苦苦哀求才走這一趟的,剛才小師妹做了什麼你們也都瞧見了,已經算是仁至義儘,既然你們連自己說的上天入地的話都不作數,那就算了吧。小師妹,把針拔了吧,咱們走。”
“彆走!”蘇通猛地一嗓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訕訕道,“我也沒說不肯啊。”
他就那麼一個兒子,難道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不過是覺得這個小姑娘進門之後二話不說就先出手救人了,他就先入為主的覺得對方可能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世外高人,所以一聽到談錢,跟想象中的形象落差有些大,這才沒忍住嘀咕了句,誰知道對方真的說翻臉就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