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幾年中, 秦巒不止一次的想, 老天對他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
他分明曾經擁有富足的生活、親近的家人、順遂的事業, 以及喜歡的女孩兒, 但後來, 這些卻一樣樣的從他生命中剝離開去, 硬生生、血淋淋。
或許有的是他主動放手, 但歸根究底都是無奈為之,現在看來,他什麼都沒有了, 但好像又依舊很富有。
他有兩個很好的徒弟,所以又似乎重新擁有了全世界。
想到這裡,秦巒又忽然覺得快樂起來, 記憶中那
些苦澀又艱辛的畫麵重新歸於沉寂。
秦巒緩緩吐出一口氣, 對顧陌城招招手,“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 想要什麼禮物?”
“師父和師兄在就很好啦。”顧陌城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對了, 師父能幫我畫張畫嗎?就是師父師兄還有我的全家福。”
“當然沒問題, ”秦巒滿口答應, 又說,“說到全家福, 倒是不好把崇先生排除在外。”
全家福,顧名思義, 就是一家人都在一起的事兒, 可真要說起來,崇義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要是不把人家算上,總是不合適的。
顧陌城嗯了聲,說:“我也想過的,師父你說這樣好不好?到時候四個人再照一張,可我還想要我們三
個的。”
崇義確實是她爸爸沒錯,也確實對她很好,但畢竟過去十多年的生活才是對她烙印最為深刻的,不管是師父還是師兄,對於她的意義總是不同的。而那些過去的獨獨屬於他們的小世界和時光,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外麵的人是無論如何都插/不進去的。
這是她的師門,在這裡,她不是崇義的女兒顧陌城,而僅僅是師門中的小師妹顧陌城。
現在她有爸爸了,卻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強行將師門和世俗拉扯到一起,這樣對彆人不公平。
兩邊的人對她而言都很重要,但畢竟不管是風水陰陽的師門對娛樂圈,還是娛樂圈對她的師門,相互間的了解都太少,也有太多太多的東西涇渭分明格格不入。如果大家合得來,順理成章的熟悉起來是最好不
過,可卻沒必要現在就強行拉到一起,那樣會搞得大家都很累,所以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秦巒和井溶都能理解她的想法和擔憂,覺得這個心思細膩的姑娘真是太招人疼了。
因為油畫前後需要的周期比較長,為了能趕上十月的生日,次日一早秦巒就出去采購了原材料,結果剛一回來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站在彆墅區入口處大吵大鬨。
“彆拉我,我要進去找人!鬆手!”
高檔社區對出入人員的管理都非常嚴格,除非是上了戶主提交的自由出入訪客名單,不然根本不可能被放進去的。那幾名保安也很儘職儘責,擋在前麵寸步不讓,反複重申這裡的規定,可那名訪客卻置若罔聞,死活要進去,雙方因此僵持不下。
那小夥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上下的模樣,跟自家徒弟井溶年紀相仿,穿戴打扮上也能看出家境很不錯,應該不是想混進去違法犯罪的。
秦巒看他好像馬上就要跟幾個保安打起來了,就忍不住說了句:“小夥子,你可以讓對方打個電話給這邊,或者乾脆出來接一下都可以的。”
那男孩兒壓根兒聽不進去,那幾個保安卻說了:“先生您還是快進去吧,這小子就是故意來找茬的!”
“誰找茬?!”那男孩子不乾了,憋得臉紅脖子粗,扯著嗓子吼道,“我就是找那個姓井的神棍!你們去打電話問他,他認識我,你讓他滾出來!”
姓井?
秦巒本能的示意司機停車,“你找他什麼事?”
那男孩子一愣,猛地掙脫開保安的鉗製,一個健步衝到車窗前,“你認識井溶?你是不是認識他?你快帶我進去!”
“你乾什麼?”
“這位先生你冷靜一點!”
兩個保安生怕他傷到秦巒,連忙上前又把人拖了回來。
秦巒冷眼看著他,漸漸地,竟覺得透過他好像能看見另一個人。
“你叫什麼名字?我倒是聽說過你說的那個井先生,如果方便的話,或許我可以幫你傳個話。”
“秦姚,我叫秦姚!”秦姚大概也知道自己是進不去了,當即目眥欲裂的喊道,“你他媽的告訴他,老子來找他了,是男人就彆裝烏龜!裝神弄鬼什麼玩意兒,我們秦家是招他了還是惹他了?非搞得彆人家破人亡不可!你告訴他,有本事他一輩子彆從裡麵出來,不然我一定找人弄死他,弄死這孫子!”
他早就該想到了,那個叫井溶的神棍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什麼已經不計較當時的誤會,其實根本就是來報複的!簡直小肚雞腸!
可當時自己根本就沒討到便宜,就算最記仇的人也不至於做這麼絕吧?還是說那混蛋其實是受了彆人的委托,故意來搞垮他們家的?
現在他家完全是一團糟!
對大家一直很好的爸爸突然堅持要離婚,媽媽自然是不肯的,就連外公也少見的發了火,可爸爸就跟中邪一樣咬定了不鬆口,兩人鬨得不可開交,真的是雞犬不寧。因為一方堅持不肯,他甚至直接向法院提交了強製離婚申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現在他們整個圈子都傳遍了,有說馮珍不安分守己的,仗著娘家強勢一點就不拿著秦嶽當人看的,這麼一個大男人能忍這麼多年也是不容易;還有的說秦嶽早年就作風不大好,馮珍嫁給他也是拿著把柄,結果現在秦嶽還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如今他們一家人的名聲都被搞臭了,去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外公都被氣得進了一次醫院。
雖然秦嶽自始至終都沒明說,但秦姚還是覺得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肯定是井溶,不然怎麼他出現之前大家都好好地,來了之後就急轉直下?
毀了彆人的家還想裝沒事兒人?絕不可能!
秦姚每次想起來井溶這個人就恨得牙癢癢,簡直恨不得食肉寢皮。
保安本來就懷疑他來的動機不純,結果現在聽了這話更是驗證了猜測,當即二話不說就把他狠狠按在地上,又開始呼叫支援。
秦姚?秦家人?
秦巒的眼睛微微眯起,終於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真要說起來,他還得喊自己一聲叔叔。
他自然是認識井溶的,大約也能猜出秦姚暴怒的原因,可卻不想乾涉。
雖然他跟秦嶽是親兄弟,但兩人早已決裂,在他看來,秦嶽此人品行不端、背信棄義,早晚得有報應,不管下場多慘都不足為奇。
“年輕人,話不要說的太滿,”確認了秦姚的身份之後,秦巒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冷,“許多事情未必就是你看到的那樣,有這個鬨騰的功夫,倒不如去尋常真相,屆時再看看誰是誰非。”
秦姚一怔,怎麼就覺得這人說的話跟當初井溶在電話裡跟自己說的一個味兒?
可現在的他已是怒意上頭,壓根聽不進任何話,當即臉紅脖子粗的吼道:“你他娘的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什麼東西!憑什麼教訓我?少擺出這副說教的模樣!”
秦巒冷笑一聲,“真是老鼠的孩子會打洞,秦嶽本
就不是什麼好貨色,生的兒子自然也可想而知。”
秦姚的眼睛都睜大了,“你,你知道我爸?你到底是誰?!”
秦巒隻是冷哼了聲,然後按上車窗,“開車吧。”
我是誰?在你爸爸心裡,可能我早就是個死人了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井溶的身份來曆和目的還沒搞清楚的,眼前卻又出現了一個對自家似乎很是了解的人,本就不擅長動腦子的秦姚隻覺得頭都要炸了。
見秦巒要走,他拔腿想追卻又被死死攔在入口之外,隻得聲嘶力竭衝著車尾巴喊道:“你到底是誰?井溶那神棍到底想乾什麼!你們他媽的攪碎了彆人的家庭到底想乾嘛!”
然而回答他的自有揚起來的塵土和汽車尾氣。
秦姚的喊聲漸漸遠去,可秦巒眉宇間的鬱氣卻久久不曾散去,直到顧陌城過來擺弄他的畫具,無意中問道:“師父,你不開心嗎?”
秦巒這才驟然回神,“沒什麼,隻是回來的路上看見幾個乞討的,有手有腳,有些煩。”
顧陌城不疑有他,哦了聲就不再追問,隻是又繼續興致勃勃的翻看那一大堆顏料,還煞有其事的挖出一點來搭配,說也要學什麼的。
正在沏茶的井溶聞言往這邊看了眼,當時沒做聲,可稍後卻若無其事的說:“師父,你過來看看我這茶沏的怎麼樣?”
顧陌城向來對喝的沒什麼大追求,有的喝就喝,沒得喝也懶得去折騰,所以聽了這話並不以為意,倒是秦巒果然走了過去。
師徒兩個轉到外麵庭院裡,看著遠處一望無際的滿山蒼翠久久無言。
過了好久,井溶才說:“你碰見秦家人了。”
雖然是疑問句式,可不管是語氣還是他話中含義,都是肯定的意思。
秦巒嗯了聲,“是秦姚,在山下吵鬨,口口聲聲要找你算賬。”
分明已經十點多了,可天空依舊陰沉得厲害,空氣中隱隱有種大雨欲來的壓抑的水汽,一股複雜的泥土味道充斥鼻端。
井溶哼了聲,“不必理會。”
秦巒長長的歎了口氣,表情和眼神都十分複雜,“那些人如何,我是再不會關心了的,倒是你,千萬不能做那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蠢事。你的命、你的人生、你的時間比他們任何人的都要寶貴,搭進去不值得。”
井溶低頭,看著白瓷茶杯裡微微蕩漾的澄澈茶湯,過了好久,才低低的嗯了聲。
天邊忽然滾過一個悶雷,東南方猛地刮起一陣帶著濃重濕意的涼風。
下雨了。
隻要重要的人都平安無事,顧陌城還是很喜歡下雨
的。
就像現在,她左邊坐著秦巒,右邊坐著井溶,師徒三人齊齊坐在屋簷下,手捧一杯熱茶,旁邊的狹長小木桌上還有時興的新鮮點心,然後安靜的看著外麵晶亮的雨滴擊打在庭院中,看著竹葉更綠,鮮花更紅,真是非常愜意。
保安室打來電話,說那位秦姚先生鬨得太凶,不光嚴重影響住戶的體驗,而且也表現出了明確的攻擊性,他們屢勸不止之後就報了警,現在人已經被強行帶走了。
不說井溶和秦巒是什麼感覺,反正秦嶽接到消息後直接就炸了。
派人把秦姚弄回來之後,他一言不發上去就是一個耳光,“混賬,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還嫌家裡不夠
亂的嗎?”
秦姚身上都濕透了,頭發上還在不斷地滴著水,挨了一巴掌之後半張臉都腫了。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不由分說就動手的秦嶽,很不服氣的吼道:“你憑什麼打我!家裡為什麼會亂?都是因為爸你鬼迷心竅了!好端端的,為什麼非要跟媽離婚!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看咱家的笑話!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你懂個屁!”秦嶽近來本就焦頭爛額的,結果還要分心去警局撈兒子,回頭消息傳出去,指不定那些人又要說什麼。“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你們知道嗎?笑話?我早就是他們眼裡的笑話了!你媽仗著娘家,這麼多年對我呼來喝去,哪裡有一點尊重,老子去外麵跟人談生意都抬不起頭來!”
“爸,你真的被騙了,媽真的對你很好的!”秦姚急的眼睛都紅了,“這些年她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不是外公他們,咱們家的公司恐怕早就完了。”
“彆跟我提你外公!”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秦嶽一聽見這個稱呼就暴怒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跟你妹妹一個樣子,哪兒像我的孩子!人家丟給你個肉包子就顛顛兒的跟著走了,自以為得了好處,誰知道人家背後怎麼笑話你的!”
他本來就極度自卑又極度自負,最聽不得這種類似“靠老婆”的話,可現在,這樣的話卻偏偏出自自家兒子的口,怎能不讓他火冒三丈。
秦姚就覺得眼前這個他曾經尊敬過的人已經徹底瘋了。
什麼叫笑話?大家不是一家人嗎?不本來就該相互
扶持嗎?外人說的話也不過是酸話,又何必當真!
“瘋了,爸你真的瘋了!”他吼道,“什麼狗屁的井大師,鬼知道他是從哪個犄角旮旯竄出來的無賴騙子,難道比朝夕相處的家人還重要嗎?你乾脆認那個什麼招搖撞騙的井大師當兒子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秦姚這番話隻是盛怒之下頭腦一熱喊出來的,可落在秦嶽心裡卻彆有一番滋味。
假如,假如井大師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他…他早就發達了!哪裡還需要受馮珍那個娘們兒的閒氣!
秦嶽就沉著臉對秦姚道:“你們既然這麼維護馮珍,那以後就跟她走吧!老子養不起你們這些大少爺大小姐!”
什麼兒子女兒,都他娘的是狗屁,關鍵時候沒一個
站在自己這邊的,還不如人家井大師一個外人。既然是白眼狼,還要他們做什麼?
不就是兒子嗎?老子有的是錢,現在就出去找幾個妞兒生兒子去,等過幾年孩子長大成人能懂事兒了,老子不也才六十歲,怕什麼。
蘇子市接連下了三天的雨,顧陌城師徒三人難得清閒,也不出門,每天說說話聊聊天,看著四周各色風景度日,實在愜意的很。
到了第四天,雨停了一陣,顧陌城就鬨著要去牆外的小竹林摸竹筍,秦巒說自己老胳膊老腿兒不愛動彈,就隻有井溶陪著去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泥土都被泡軟了,好在這裡並不是原生竹林,很多地方都鋪了結實方便的石板和石子路,走起來倒也方便。
竹子早就被雨水衝刷的乾乾淨淨,一叢叢翠玉可愛,隨風搖擺,枝葉發出歡快的刷刷聲。
顧陌城用力吸了幾口氣,覺得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當即由衷感慨道:“真暢快呀。”
剛說完,腳下就打了個趔趄,她反應倒是快,馬上就站穩了,回過神後還哈哈大笑,倒把井溶嚇得夠嗆。
“出門之前說什麼來著?”井溶笑不出來,抓著她的胳膊板著臉教育,“當心當心,轉眼就忘了,不如現在就回去吧,反正這裡挖的筍子也不好吃。”
顧陌城一聽,立刻熟練地央求,一雙比筍尖兒還白還嫩的手拉著井溶的,聲音也如這林風一般軟乎乎的,“師兄,我錯啦,我隻是太高興了,這次真的記住
了。”
她的眼睛總是黑漆漆濕潤潤的,像地上長滿了植物的土地一樣充滿生氣,每當她喊著滿滿的信任和期待看過來的時候,井溶都能聽見自己心防土崩瓦解的聲音。
“你呀你,”井溶又愛又恨的掐了掐她的臉,無奈的說,“總是這樣。”
顧陌城就笑眯眯的,“所以師兄最好了。”
井溶失笑,微微挑了挑眉毛,也不說話,就這麼看著她。
顧陌城眨了眨眼睛,忽然無師自通,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理直氣壯的說:“我賄賂師兄了,師兄就不能再跟師父說。”
不然她肯定要被念的腦殼疼。
女孩子唇瓣柔軟溫熱的觸感好似還停留在臉上,井溶的心臟都跟著狂跳起來,不過麵上還是不動聲色,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
他抱著胳膊,很是嚴肅地說:“這樣大的事,這點兒賄賂是不夠的。”
說完,顧陌城就咯咯笑起來,連帶著他眼中也沁了濃重的笑意。
最後,一個行賄的,一個受賄的,很快便達成協定:
顧陌城又往他另一邊臉上親了一下,用井溶自己的話說,這叫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