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悟不想承認,他雖然因為從小跟龔香一起長大,見慣了他的手段,還算能保持清明理智,但他對龔香也是很信服的,他所說的從來不會錯,他想做的,從來都不會失敗。
比起他來說,龔香的老婆孩子才是最倒黴的,都被他給教得除了他什麼都不會信了。
想到這裡,阿悟又笑了一下,坐下很想問個究竟。
龔香道:“也沒什麼,隻是昨天我回來前,公主遣一人來對我說了這番話。”但是公主為什麼找他說?是因為他和蔣龍相爭有利可圖嗎?她所指的大禮是什麼?莫非是薑將軍要去的那個浦合?公主想借他的手去插手浦合的事?還是想替薑將軍找一個在大王身邊的支持者?
從昨晚上回來後,這些念頭就在他的腦袋裡轉個不停。可他既不能去找薑將軍求證:他懷疑薑將軍根本一無所知,那個男人一看就是個沒腦子的。而如果他找上薑武,大王那邊會先發覺,然後對他起反感……薑武手中現在雖然隻有一千軍奴,但誰都看得出來,薑奔是個無能的家夥,半分也比不上薑武,大王看似十分喜歡薑奔,但事實上薑武才是他最看重的。
可他自己也想不出公主所謂的大禮是什麼東西,就像阿悟說的,他對公主的了解太少了,而現在想起來,不管是奢侈還是對蔣龍的追求,倒更像是公主給他們看的一麵。他很懷疑,如果現在他拿著一箱黃金,或者一箱珍寶,或者去對公主說可以讓她嫁給蔣龍,她會歡喜快樂?還是不屑一顧……?
因為心中有事,龔香今天出門就有點晚了。結果恰好就在宮門口碰到了馮瑄,玉郎之稱,也是名不虛傳。他騎著一匹年紀較輕的良州馬,披一件黑色的狐裘,坐在馬上不笑不動,周圍的人就都做了他的陪襯。
龔香有些牙酸,揚聲道:“玉郎!”
馮瑄這才回神,抬頭看到他的車,就策馬向他走過來。
縱使龔香從來沒有在意過容貌,此時此刻也難掩嫉妒之色,他上下打量著馮瑄,道:“玉郎好顏色!”
馮瑄看了他一眼,讓馬快跑起來,揚塵蕩了龔香一臉。
龔香咳著放下車窗簾子,車裡的阿悟一邊給他手巾擦臉,一邊嘲笑:“活該!”
金潞宮裡還是老樣子,大王不見蹤影。龔香和馮瑄前後腳到的,他看馮瑄跟侍人說了兩句話就直接往西殿去,連忙追上去:“大王幾時睡的?”
馮瑄道:“昨日。”
“那今天晚上也該醒了。”龔香道。
西殿有蔣龍在,他雙眼青黑,一看到這二人來就大呼:“得救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招手叫他的侍人來扶他,一邊指著這滿殿的竹簡說,“大王醒來後就要看今年的貢品,我從昨天起一刻不停也隻趕了這一些,剩下的都交給你們了!”說罷就步履蹣跚的要走。
龔香一把拉住,揮退侍人,硬是把蔣龍給重新按回原地,笑道:“行雲,此時你怎麼舍得丟下我們?”
蔣龍黑著臉,指著自己的黑眼圈說,“我都兩日夜沒合眼了!”大王現在喜怒不定,他說要什麼時候看,他們交不出來就要挨罵,又不能糊弄他,大王服過丹後會格外精神,記性也很好,冷不丁的提出一個你想不起來答不出來,他就陰測測的看過來了,讓人特彆不舒服。
有底氣的自然可以甩手不乾,或直言相諫。
但在座的三人,都把全部身家係在大王身上。問龔香、馮瑄,或他,哪一個肯現在轉身就走呢?
於是隻能自己拚命了。
蔣龍辛苦兩日兩夜重新排錄的也隻有兩擔而已,雖然從這些貢品陸續送來後他們就已經在重錄了,但大王現在就要看結果,爭於想知道他的腰包到底鼓了多少,他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
龔香看了一眼工作量,把馮瑄和蔣龍都召到身邊,小聲說:“不如多請一些人來一起乾?”
馮瑄直接問:“你想找什麼人?”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殿角落裡的侍人身上。
龔香就笑。蔣龍還是看到這兩人都在看侍人才明白過來,皺眉道:“……叫他們?”
龔香笑道:“行雲不要看不起人,他們也都是家傳博學,如果不是起了變故,如今與你我同座共飲也不奇怪。”
蔣龍雖然心裡有點彆扭,但見馮瑄和龔香都是這個意思,也答應了下來。三人就把金潞宮的侍人都給叫來了,龔香和馮瑄先把各地的貢品都看一遍,挑一些不重要的讓他們去抄錄、統計。
東、西兩殿都坐滿了侍人,大家緊閉殿門,點著燈燭,全在奮筆疾書。
蔣龍自己用的是一個斜麵的桌案,龔香伏案伏得脖頸酸疼後看到了,一下子就領悟了此物的妙處,使了個心眼,特意站起來走過去假裝請教蔣龍,兩人說著說著,他就把這案搬到自己麵前用了。
蔣龍這才反應過來,想搶,搶不回來,又嫌丟人,讓侍人看笑話,一時氣得哭笑不得,指著龔香罵:“四海兄!弟叫你一聲兄,你現在還敢應嗎?”
龔香笑道,“好弟弟,哥哥心裡記著你。”他這麼看或抄寫就不必低頭了,越用越覺得好,不免問他:“弟弟這是哪裡找來的工匠?倒是好巧思。”
蔣龍冷笑,“工匠哪用得著讀書?又怎麼會做出這種東西來?”他指著下方的鍥字,“四海兄,請看。”
龔香低頭就看到下麵的“摘星”二字,頓時一愣:“公主所贈?”
蔣龍就著燈嗯了一聲,道,“公主喜書,從我這裡借去不少。上回去就見公主用此物看書抄書,見我喜歡,就贈給了我。”
龔香的心裡卻翻騰起來,一種隱約的不安升起,讓他越用這個書案越坐不住,最後還是捧著竹簡離開了。
蔣龍見他終於“羞愧”離開,立刻把書案拿回來自己用。
夜色漸漸降臨了。
隨著外麵的天色越來越暗,殿中三人的心越來越急,現在各種抄錄是已經都完成了,各地的貢品已經全都錄到了絲帛上,三人現在正在計算出貢品各項的總數,偏偏因為死了一個王後又新立了一個王後,去年各地在交不出足夠的貢品時花樣頻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都送上來了,再起個花哨的名字好像很奇特?但馮瑄三人卻都要讓人把這東西抬來看一看,如果要確實出奇就寫在前麵,如果不過是個尋常之物,就見縫插針的寫進去,絕不會寫在顯眼的開頭或尾部,這樣除非大王把這所有的書帛都從頭看到尾,一字不漏,那他絕對不會看到,更不會起興把那什麼靈芝異花石羊石虎天降奇石給搬過來看看。
正殿那裡突然有了更多的人聲。
龔香抬頭望了一眼,歎道:“大王起來了。”他看蔣龍,“行雲。”他起身深深一揖,“你快去陪著大王,不管大王是想乾什麼都行,千萬千萬不要讓他現在就想起來這件事!”
蔣龍不放下筆,他寧願在這裡麵算算數算到焦頭爛額都不想去陪大王,他看馮瑄,“玉郎哥哥去吧。”
龔香是隻要自己不去就行,轉頭看馮瑄。
馮瑄見此,放下筆,起身理了理發皺的衣服,說:“那我就去了。”
龔香連聲稱謝,親自送馮瑄出去,回來也準備搬到北殿去。他可沒忘,他和蔣龍是“對頭”,有馮瑄在時,三人在一塊做事還說得過去,馮瑄不在,他當要不屑與蔣龍共處一殿才對。
所以他很有氣節的親自捧著自己的書案,叫上兩個侍人幫他抬簡帛,浩浩蕩蕩的去北殿了。
他一走,蔣龍打了個哈欠,把書案一推,躺下說:“我睡一會兒,有人來了叫我。”
他的侍人答應了一聲,還特意把燈給挪遠些。
蔣龍這一覺睡得極熟,他是被一陣憤怒的叫喊聲給吵醒的,可眼皮實在是沉,沉得睜不開,正待翻個身繼續夢周公,殿門突然被人擂響了,少頃,憐奴帶著幾個侍人闖了進來,蔣龍氣怒不已,翻身坐起,正待問罪,憐奴卻一臉惡意的笑著看他:“阿龍,隨我去見大王吧。”他笑了一下,抿著嘴說,“公主把你告了。”
這話入耳,蔣龍第一個念頭就是不信,怎麼可能呢?
他下榻穿鞋,叫侍人來給他整冠戴帽,一邊慢慢和憐奴說話,一邊腦中瘋狂的轉起來。
“公主在大王麵前?”他問。
“正是。”憐奴含笑點頭。
“公主告我何事呢?”蔣龍笑問。
憐奴這回眼中的惡意都多的要漫出來了,他快意的說:“公主來找大王認罪。”
“公主何罪?”蔣龍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憐奴笑道:“公主說,她殺了小公子。”
蔣龍走進正殿時,仍有一絲不真實感。
殿中燈火通明,侍人全都噤若寒蟬,瑟瑟發抖的躲在角落或楹柱後。唯有公主,他曾經為此心折的公主堂皇的坐在大王的榻前,距離稍遠,可能是想防著大王打殺她。但她確實在這裡,坐得端正無比,從身姿形態,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畏懼。
蔣龍的心沉甸甸的落了下去。
薑元看到蔣龍進來,一指:“行雲來說,真是你把小公子交給薑姬的嗎?”
蔣龍看到馮瑄坐在一旁,神情驚詫不定,而龔香歪在另一邊,一手掩鼻,半張臉都蓋在手下,一點也看不出他現在是什麼表情,是吃驚?是了然於胸?是早有預謀?
唯有公主,他能看到,公主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微笑。
可公主越笑,他的心越往下沉。
他見過公主多次,公主也時常對他笑。可從沒有像這一次笑得這麼開心,這麼恣意。這一刻的公主,隻怕才是她的真麵目。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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