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之後, 薛惠惠的“糖寶”孩子也出院了,心臟問題可以等待學齡前的手術治療。鄭峰以及鄭峰爸媽還是不信,也還是很凶。薛惠惠總不說話, 穆濟生和應笑二人也不知道她的想法。
NICU恢複到相對平靜的階段, 沒有超早產兒, 也沒有危重患者, 穆濟生與應笑過著相對輕鬆的小日子。
這天, 應笑接到她老同學張小溪的微信消息,二人約了見麵吃飯。對方夫妻原是“丁克”,十分瀟灑, 不過, 媽媽離開人世、爸爸有了新人後,她改變了原先想法,因為“好想要一個親人”。在應笑的“指導”之下張小溪也成功懷孕, 上個月剛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晚飯定在晚上七點,吃烤鴨。應笑出發晚了一點,因為最後一個患者多占用了一些時間。
患者夫妻又是一對“中年失獨”的父母。不過,與鄧銀河情況不同,這對患者的兒子是17歲那天躍下高樓的——他打開了學校六樓走廊上的一扇窗戶, 縱身躍下。這些年來, “中年失獨”的傷心人應笑已經見過不少,“生病”的其實是少數,而“跳樓”的才是大部分。在雲京三院, 高齡母親一次次地促排、取卵, 十分痛苦,卻不願意就此放棄。
“他……他怎麼就能這麼脆弱呢?”應笑輸入醫囑時,可憐的媽媽又掉下眼淚來, “我們不過說了幾句……他確實是成績不好呀!玩兒電腦玩兒手機……總不願意好好學習……他爸爸在學校看到他課上傳小紙條兒,叫他出去罵了幾句,打了兩三下……他就覺得丟麵子了、受不了了,要跳樓!他爸爸隻說了一句‘你哪裡有本事跳樓’,他就真的……這明顯是氣話呀!哪能當真呢?我們兩個還不都是為了他好嗎?他要不是我們的孩子,我們會管他嗎?這個孩子也不想想,他走了,爸爸媽媽怎麼辦?還怎麼活?都不為我們考慮考慮嗎?”
“哎,”她的丈夫也歎氣道,“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家裡能慣著就慣著,太脆弱了。咱們當時那個年代家家都有幾個孩子,誰家有過這種事情?能吃上飯就謝天謝地了,他們條件這麼好了,還不珍惜……連讀讀書都不願意……哎。”
末了,又道:“如果再有一個孩子,可不能再慣著了。我們兩個上一回的家庭教育太失敗了。”
“…………”應笑實在聽不下去了,但她隻是個接診醫生,沒有資格指責什麼,於是,她一邊看著自己電腦,一邊好像聊天似的,隨口道,“你們要有這種想法,這個孩子還是彆要了。”
“……啊?”丈夫明顯語氣不善,妻子則是有些怔住了。
“年輕人的壓力好大的。”應笑眼睛望向他們,“年輕人是吃上了肉,但是,你比方說在雲京吧,年輕人們早上8點起床、洗漱,出門乘車,兩個小時才到公司,10點上班10點下班,到家又是12點了。我今天還接診到了一個患者,才24,癌症,想做生育力保存。你們當時那個年代誰家又有這種事情了?高中生們就更累了。孩子需要你們的支持和鼓勵,而不僅僅是打罵。如果一直逼一直逼,他得不到任何快樂,得不到任何成就感,他就真的可能覺得他的人生沒意思了呢。你們當著他的同學罵他、打他、刺激他,希望他‘知恥後勇’,可……這樣子的‘恥感教育’真的那麼奏效嗎?努力啊努力啊的,到最後可能反而覺得特彆虛無。”一個人能承受住的壓力終究是有限的啊。
說完,應笑覺得話有點重,又找補道,“我隻是說一種可能啦……你們也彆放在心上。”
夫妻二人爭辯道:“不是,他真的是一個特彆聰明的孩子,明明可以考第一的,就是不學習、不努力,我們隻是……”
“那可以跟獎勵、激勵等等方法搭配搭配麼。你們可以看一看書上一上網,了解了解現在孩子到底需要什麼教育。”這個時候應笑覺得自己已經說太多了,她急忙開出單子,“如果真的決定好了,你們做下這些化驗。月經的第二天抽血,而後……”
應笑其實覺得“明明可以考第一的,就是不學習、不努力”大概率是他們想多了。應笑自己沒用父母打過罵過,穆濟生也沒有。因為考第一當學神真的就是……太爽太爽了,如果可以輕鬆拿到,基本沒人可以抵擋“成功”和“成就感”的快樂——什麼人會偏偏不要啊?那可是多巴胺和內啡呔啊!跟吸-毒的原理相似!反正她和穆濟生全都覺得真挺爽的……家長總覺自己孩子“明明可以考第一的,就是不學習、不努力”,但應笑是真沒見過。
兩個家長沒有再跟應笑辯論,頓了頓,拿著單子離開了。
應笑呼了一口氣。他們這樣的家長這些年來並不罕見。孩子跳樓,父母二人傷心欲絕,然後一直到幾年後還不明白是為什麼。他們認為是孩子脆弱,依然在埋怨,而同輩的親戚朋友也全站在他們那邊,同樣認為隻是孩子“太脆弱了”。
…………
趕到餐廳時,應笑遲了十幾分鐘。
“對不起對不起!”她忙對著張小溪道歉。
“沒事兒!”張小溪一向明朗,“你是醫生嘛。”
“你一點都沒變化哎!”
“嗯,每個孕婦反應不同,我是屬於沒胖沒瘦的。孕期反應幾乎沒有,體重控製也不費勁,比較幸運。”
“寶寶呢?”應笑問。應笑知道,張小溪的小女兒已經出生快一個月了。按道理說,對方還在月子當中,可張小溪精力充沛,非跟應笑一起吃飯。
張小溪說:“孩子在家。老公在帶。”
“哦哦哦哦!”
“我老公的媽媽前年也確診了阿茲海默,我公公在老家照顧。所以,我們兩個目前隻能自己照顧小姑娘了。”張小溪又道,“不過我們請了一個月嫂。”
“嗯,彆太累了。”笑說,“你老公是真的靠譜。”
張小溪也隨著笑了:“還不錯啦。雖然吧,還不是非常能明白孩子想要什麼東西,很偶爾地有點暴躁,會希望孩子跟著他的節奏,而不是迎合孩子的節奏,不過願意改、願意學,能意識到這極偶爾的控製欲不太好,愛我們,想滿足我,也想滿足孩子,總體是個溫柔的人。”
“嘿嘿。”應笑又重複說,“你老公是真的靠譜。”
兩人一邊吃烤鴨一邊閒聊。
她們提到應笑神外那個同學加朋友。事實上,她並不是應笑的本科同學,而是應笑和張小溪的高中同學。
應笑有點憂心忡忡地道:“前一陣子她谘詢過備孕三胎的事兒,可突然間又沒動靜了。也不知道她怎麼了。”
“……”張小溪說,“我知道。我們最近聯係很多。她經常跟我微信。”
“……嗯?”應笑有些困惑,“她怎麼了?”
張小溪猶豫了下,掏出手機,說:“我先問問她你能不能也知道吧。”
“好的,”應笑靜靜地等,“我會保守秘密的。”
兩三分鐘後,張小溪得到了那個同學的許可,將手機放在一起,緩緩地說:“她媽媽……上個月腦出血了,挺嚴重的。住了兩周的IC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