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肢乏力,靠在電競椅上,好半天都沒動。
——直到某件事從記憶深處浮上來。
他記起那個中考暑假,他汗流浹背地搬到這套房子來的時候,手裡拿著的是什麼了。
他從鄰市H市打了個長途出租,坐了幾個小時車到S市,渾身上下隻帶著一串鑰匙、兩張銀行卡、一中錄取通知書……跟一本病曆本。
盛聞猛地從電競椅上坐直,椅子轉輪撞上桌角“哐”地一聲。
他拉開抽屜,把放在抽屜裡的抽紙扔出去——最後壓在底下的是一本病曆本。
封皮上的字:
“H市第三人民醫院門診病曆”
他抽出來,鬆鬆垮垮的病曆本掉出一張薄紙跟一張卡。
那張紙是出院記錄,從上往下:
“H市第三人民醫院出院記錄”
“姓名:林真”
“性彆:男”
“年齡:17歲”
“入院時間:2017年8月31日19時04分;出院時間:2020年8月14日07時53分”
“入院診斷:持續性植物狀態(PVS)”
2020年8月14日,盛聞有印象。
——那是兩年前他搬到這來的第一天。這天下午他去書店買了幾千塊錢的書,雇人幫忙送回來的,消費小票還在他書櫃裡壓著。
病曆顯示一九年到二零年間,林真都因植物狀態,也就是植物人,在醫院躺著。
跟出院記錄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一張卡。
盛聞拿起來——
那是一張身份證。
林真的身份證。
而林真的頭像,就是盛聞本人。
比盛聞現在要稚嫩些,年紀不大,單眼皮,眼皮很薄,褐色的瞳仁,左眼瞼下有一枚深色的痣,沒受過風吹日曬的白,頭發細軟發黃,還是個小孩模樣。
病曆本底下印著H市第三人民醫院的谘詢電話。
盛聞對著電話號碼撥過去。
幾分鐘的忙音後,電話撥通了。
“您好,H市第三人民醫院,請問有什麼事可以幫到您嗎?”
盛聞盯著這個病曆本:“你好,我以前在第三人民醫院住過院,有一些住院情況記不清了,但是急著用,可以提供我當時的主治醫生的聯係方式麼?”
“噢,好的……請問主治醫生的科室姓名?”
……
電話到下午才打通。
是個年輕醫生:“哦哦,林真?我記得你,出院快兩年了吧,複健得怎麼樣?”
盛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都挺好的,”他含糊道,“孫醫生,我就是想問問,你對我之前住院的一些具體情況還有印象麼?”
不知怎麼,醫生緘默了一會。他猶豫道:“你家裡人沒告訴你嗎……這些事你也彆看得太重,你要相信你爸爸媽媽肯定還是愛你的。”
“怎麼了麼?”
“這些事接你出院的親戚都沒有和你說過麼?”醫生聽上去也有些疑惑:“當初你車禍住院,因為顱外撞擊,醫院給你下診斷為植物人,你在醫院住了三年……但你家裡欠了醫院十四個月的醫藥費,到後來醫院就聯係不上你家裡人了,家庭住址上門也找不到人,你是我畢業的第一個病人,最後我還給你墊了一個月醫藥費,幫你申請了困難救助。”
“到最後醫院準備報警處理的時候,正好你的狀況開始好轉了,一個銀行經理受委托來給你交清了欠費,還留給了你一個文件袋,給了你一個S市的地址讓你過去……我以為那是來接你走的家裡人?”
盛聞沒有說話。
好半天,他才聽見自己說:“好的,我知道了……麻煩您了。”-
盛聞躺到床上。
他眼前仿佛有一行可以看見的字:
——你怎麼證實你真的是你?
盛聞萌生出強烈的虛幻感,浪潮一樣衝刷著他,好像他從頭腦到四肢、心臟都完完全全地不屬於他。這裡不是家。
他離家走遠了。
離他原本篤信不疑的什麼走遠了,而一日日消磨在這種祥和、安樂、虛假的和平盛世中,把他昨天的來路,把他明天的去向忘得乾乾淨淨。
盛聞大腦昏沉起來,又睡了過去。
……
“你的計劃申請理事會不可能會通過。”
“哢噠”一聲輕響,終端的磁扣嚴絲合縫地合到一起。
執政官安好終端,微抬眼,冷靜地看著他——那雙眼冷寂,匱乏波動,似永遠不會摻雜任何人的感情。
盛聞懶洋洋地靠在暄軟的椅背上,為自己倒了杯熱茶。比起站要求站相,坐要求坐相,甚至睡覺都因長年累月的軍旅生涯不肯放鬆的裴將軍,盛聞委實散漫得沒邊沒際。
“我知道當務之急是怎麼讓更多人活下去,”盛聞看著他,“但人類不能在原地等死——聯盟現在做的所有事:開荒新行星,建新的地下城,遷移人口……都隻是在減少人口損失,讓我們死得更晚一些,而根本不是終止死亡這件事。”
“但你知道,”裴廷淡淡道,盛聞聽不出他是否是在嘲諷,“理事會隻會通過你所說的讓人們死得更晚一些的工程申請,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生命起源。”
盛聞反駁:“這不是虛無縹緲!有實驗數據和……”
執政官端起盛聞給自己倒的茶輕啜了一口:“我知道,但不重要。”
“……”
裴廷鳩占鵲巢,占用了盛聞的茶杯。
盛聞暫時忍住,盯著他:“怎麼不重要?”
“你去隨便找一個理事會的成員,包括秘書長諾文,他們都能和你說出一百條理由。”裴廷輕啜幾口茶,眼一如既往的冷。
這位執政官常常會讓旁人覺得他像一台沒有溫度的機器,一切按照既定程序執行——而他程序的核心是人類。
在他眼中,人類利益至上。
“而他們的理由,就是他們選民的理由。盛聞,無關你想的是什麼,隻要人們覺得它不重要,那它就不重要。死到臨頭,誰也不願意去考慮那麼久遠的事。”
“普羅米修斯,”他輕念計劃的名字,“普羅米修斯給人們帶來了火種,火種就是希望。名字起得不錯。”
他放下茶杯,輕輕的一聲瓷器脆響。
執政官灰色的眼注視著盛聞:“但學校應該教過你,普羅米修斯並沒有好下場。”
在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去火種,卻被宙斯綁到高山上,三萬年內的每一日都要受惡鷹啄食肝臟的痛苦。
盛聞皺眉:“但這就是個隨口起的名字,把計劃比作希望,而不是把我們這些參與計劃搞研究的人比成普羅米修斯,你想多了。”
執政官神情淡淡,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說:“我看過你的計劃,你認為四維宇宙中存在高級文明?”
盛聞鬆開眉頭:“差不多。”
執政官:“不要差不多。”
盛聞瞥了眼裴廷:“以你大學基礎物理考三十的成績,我怕具體說,你聽不懂。”
裴廷:“……”
裴廷沒再堅持下去:“如果真的存在你所說的高等文明,那你的想法是什麼?”他眉眼沉暗:“向它們求助麼?”
盛聞沒有說話。
裴廷唇角微動:“如果它們締造了人類,那你是覺得,它們對人類會有一種上帝對造物的憐憫麼?”他看向盛聞,“不,恰恰相反,盛聞,人類對它們來說是一隻蟲子,一隻可以隨便碾死的蟲子。”
“而你的計劃如果是通過研究四維空間,把人類帶向四維宇宙——那麼一旦人類的科技突破到某個程度,哪怕是送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過去,整個人類文明都會受到高等文明的絞殺。”裴廷平淡道:“資源總量是有限的,而力量懸殊過大的文明永遠不存在資源共享的關係,哪怕我們存在微不足道的威脅,都是自取滅亡。”
“普通的蟲子是蟲子,但吃人類糧食的蟲子,就是害蟲了,盛聞,我希望你不要把象牙塔環境裡的所謂合作共贏、強者扶弱的思想帶到這裡來。”
“不是。”盛聞歎了口氣:“我沒你想得那麼不諳世事。而且你說的這種可能性——給人類升維,可能在最後一個人類死前,都無法完成得了這麼艱巨的任務。”
裴廷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那你的想法是什麼?你給的計劃隻寫到你準備製造一部分研究對象的克隆體。”
“我準備……”盛聞看著裴廷——如果坐在這兒的換一個人,哪怕是盛聞的親爸,都會覺得盛聞是個有狂想症的瘋子,“通過對比研究這些克隆體的基因鏈和抗毀滅實驗反應,找出他們的不同之處,然後製造一批新人類。”
“——行星毀滅,我們無法活下去,但新人類或許可以。”
裴廷笑了,但眼中卻不見笑意:“盛聞,你這不是想當普羅米修斯,你這是想當上帝。”
盛聞看著裴廷,裴廷看著盛聞。
四目交接——盛聞一直、一直在裴廷眼中,看見某種他極為熟悉的執念。
“選擇放棄曲速引擎,甚至放棄逃亡本身,是一個已經成為事實了的錯誤決策。”而盛聞說出他與裴廷不謀而合的、共有的這執念本身——“但人類文明必須留存。”
裴廷卻仿佛不受任何打動,他冷靜地看著盛聞:“但你要怎麼保證你說的話都出自內心,而不是包藏禍心,如果你的取向不站在人類立場,而是反人類的,聯盟給了你研究權限,你能夠憑此權限背叛整個人類社會。”
“但你知道。”盛聞看著裴廷:“我們是一類人——裴廷,我們都絕對,且僅僅忠於人類本身,為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