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旁觀了幾天,意識到對劉導而言,大根是他的拍攝對象,這部電影的唯一“主角”。
沒有劇本,劉導唯一的要求就是讓大根跟以前一樣,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
劉導拍攝大根跟狗群嬉戲玩鬨的畫麵,拍攝大根跟鷹的互動,拍攝大根在山林間的矯健身姿,拍攝大根巡山時的畫麵……
“我的預期是拍上一年,記錄這座山在不同季節的變化,記錄守山人在不同季節中的生活模式的變化。”劉導將那本厚厚的本子遞給陸行,上麵寫滿了他對紀錄片拍攝和剪輯思路的修改過程,光看不斷刪改的文字,就能看出劉導心理曆程的變化。
陸行有些驚訝:“要拍這麼久?”
劉導搖頭:“才一年,不算久。隻要能拍到我想要的效果,花上幾年我都樂意。怕就怕時間砸下去,拍出來的成品卻不讓人滿意。”
嚴pd沒在,他跟黃導他們“尋找靈感”去了,據可靠的內部消息(同行的工作人員),“尋找靈感”又名釣魚、抓兔子、遛狗、打雪仗……
總之,陸行跟在劉導身後轉悠的這幾天,他們也沒閒著,探索了附近的安全範圍,開發了遊戲新模式,填充了大量的節目分量。
雖然陸行還記得他們的初衷,但黃導他們可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一開始,隻是黃導想去附近轉轉,考慮到安全,他特地拉上了身強體壯的孫易恒,但孫易恒也不熟悉山上的路,所以大根帶著他們認了認路,順帶教了一下野外生存的基礎常識——陸行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主要是大根在哪,劉導就在哪,而劉導在,陸行肯定也在。
當時的畫麵很有意思,黃導他們在攝影機前,陸行跟劉導在攝像頭後,他們後麵還有扛著攝影機的工作人員——堪稱雙重套娃。
去過一次後,黃導‘追尋靈感’的腳步就停不下來了,沒多久,說要跟劉導學習怎麼拍紀錄片的嚴pd也加入了黃導,一起“追尋靈感”。
劉導很是鬆了口氣,畢竟黃導他們在的時候,老有工作人員拿著攝影機懟著他們拍。
劉導對這種綜藝拍攝的節奏很不適應,等黃導他們一群人去“追尋靈感”後,工作人員都被帶走了,就剩下了固定拍攝的那些攝影機,大大減輕了劉導的不適,讓劉導重新回到了熟悉的拍攝狀態,也有心思多教教陸行了。
比如說此刻,剛拍完大根喂鷹的畫麵,劉導就放下攝影機,跟陸行聊起了天。
其中部分原因是大根最近新加了一個日程安排——看《奇異之旅》。
“雖然是拍紀錄片,但這是電影,不是什麼都拍的綜藝節目,”劉導露出了幾分對什麼都往裡拍的綜藝的怨念:“導演對這個紀錄片的內容要有起碼的掌控,不是任由畫麵拽著導演跑,光顧著用細節填充電影,忘記了紀錄片的主題。”
“所以,像是守山人看綜藝節目這種事,就沒必要拍了。”劉導又強調了一遍:“畢竟我又不是在拍綜藝!而且我接下來的拍攝時間長著呢,如果大根做什麼都拍,那我後期剪輯的時候,工作量得大到什麼地步?”
陸行恍然,又生出了新的疑惑:“但一部電影最多兩個小時,你要在這拍整整一年……”
劉導笑了:“你覺得我的素材太多,但在我看來,拍一年都不一定能拍出足夠的素材。電影導演跟綜藝導演是兩個不同的職業,我需要的是足夠震撼的畫麵,能串聯起整部電影的場景,能記錄守山人一生的故事,而不是流水賬。”
說道這,劉導將之前拍的那些視頻投放到了大屏幕上,跟陸行道:“彆看我天天都在拍,很多拍出來的片段都是廢的,拍完我就刪了。”
大屏幕上浮現了畫麵,晃動的鏡頭,平鋪直訴的在大根屋內橫掃而過,最後落在了大根身上。
定格在大屏幕上的那張臉,忠實的呈現劉導跟大根第一次見麵時,大根的茫然、警惕以及不耐煩。
視頻裡響起了熟悉的方言,劉導身旁還有其他人在跟大根溝通,但劉導沒拍說話的那個人,他的注意力、他的視線全都鎖定在大根身上。
視頻裡的畫麵不抖了,大根的表情變化清晰可見,他仍然是不耐煩的,但勉強按捺住了,點頭讓劉導留了下來。
“這是我到了這裡之後拍的第一段視頻。”劉導的視線裡帶上了幾分懷念:“本來該刪了的,畢竟這絕對不會出現在電影裡的……”
陸行能理解,綜藝或許需要介紹初遇時的戲劇化反應,但紀錄片不需要這個,劉導的紀錄片裡隻有守山人,沒有他、也沒有陸行、更沒有《奇異之旅》。
所以大根跟陸行互相學習方言和普通話的時候,劉導不會拍,大根用平板看《奇異之旅》的時候,劉導也不會拍。
“但我覺得它挺有紀念價值的,所以就留了下來。”笑完,劉導又嚴肅了起來:“你從視頻裡看出了什麼?”
陸行看著視頻上定格的畫麵:“他不喜歡外來者。對導演和鏡頭都很抵製。”
劉導點頭,又換了另一段視頻。
這段視頻是昨天剛拍的。
拍大根在跟小狗玩玩具,圓滾滾的球在小狗中滾來滾去,你踹一腳,我撲一下,毛絨絨的小狗生機勃勃,大根坐在小板凳上,腳邊趴著青龍,等球被小狗踹遠了,他就指揮青龍去把球“拿”回來。
大根一拍青龍的腦袋,然後伸手一指,青龍抬起頭,用黑黝黝的大眼睛看他,等大根發了指令,才不緊不慢的站起身,跨過那堆小狗,咬住球上的繩子,把球帶回給大根。
幼崽不敢跟青龍鬨騰,青龍拿到球,幼崽們就跟在它身後,等球到了大根手上,幼崽就來勁了,上躥下跳的搶球玩,大根就信手把球往外一丟,一群黃黑相間的小狗就朝球的方向跑了過去。
青龍趴回原地,滿臉寫著嫌棄。
這一段視頻拍攝時,陸行也在場,但再看一遍,陸行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劉導拍出來的感覺,劉導的鏡頭跟王賀的鏡頭截然不同,看王賀拍的電影,有一種奇特的質感,就好似電影會說話——所以人人看了他的電影,都覺得他第一部電影拍文藝片太正常了。
而看劉導拍的畫麵,陸行腦子裡隻有一個形容詞——平鋪直訴,一切都平整的在眼前攤開,結構和畫麵乾脆利落,連情感表達也不晦澀,坦坦蕩蕩,旁觀者看到視頻裡大根跟幼崽玩玩具,就忍不住會心一笑。
幼崽是可愛的,大根是淳樸的,就連他身後的屋子都帶著野趣,人與動物、動與靜結合的恰到好處,沒有哪個突兀,沒有哪個跳脫,都被框在鏡頭裡。
劉導:“你再看這段視頻,又有什麼感覺?”
陸行發自肺腑的感慨:“不愧是名導,拍的真好,鏡頭、空間、人物,哪個都恰到好處……”
劉導打斷了他:“不是讓你拍馬屁。”
陸行:“我說的是心裡話,怎麼能叫拍馬屁?我之前看王賀拍的電影,就覺得很不錯了,但看了劉導拍的這幾段視頻,王賀果然還有得學。”
劉導嘴角翹了翹,謙虛的道:“王賀跟我不是同一個風格,他拍的也就比我差了那麼一星半點。畢竟我好歹也拍了幾十年的電影,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叫人蓋過去吧?”
陸行:“您謙虛了。”
劉導擺手:“沒有沒有……”說著,他突然反應了過來:“你隔這給我捧哏呢?我問的是這個嗎?老實回答問題,彆跑題。”
陸行覺得劉導就差把答案擺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已經開始習慣鏡頭了。”
劉導滿意的點頭:“沒錯,但這不是我要的最終效果,我希望他能完全忽略鏡頭的存在,給我最真實的畫麵。”
“大屏幕很殘酷,你在鏡頭前有一星半點的瑕疵的,都會被放大,顯得不自然。”
陸行對這句話不陌生,《我不是凶手》拍攝期間,反複cut時王賀的咆哮裡也經常出現這句話的身影。
不過不知怎麼,陸行眼前突然晃過那天晚上他跟孫易恒聊起黃導推遲了兩年都沒拍的那部電影時的畫麵。
陸行試探著問道:“劉導,黃導手上那部電影推遲了兩年都沒拍的事你知道嗎?”
劉導關掉視頻,查看之前拍的那些素材,邊看邊道:“知道啊,我還知道黃導是因為沒感覺才一直沒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