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謝卿禮疏通經脈後已經到了後半夜,他的經脈遠超過她的認知,比她想的還要嚴重。
雲念的修為不算低,已經是元嬰期的水平,儘管知道她的療愈或許對謝卿禮沒什麼用,但也沒想到……是一點用都沒。
她站起身,大腦一陣眩暈,仿佛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頭重腳輕,雙腿一陣疲軟險些跪坐在地。
倒下的那刻,少年將她攬入了懷中。
他打橫將她抱起擱置在榻上,冰涼的指尖搭在她的腕間。
謝卿禮刻意將靈力蘊熱了才輸進她的經脈,雲念按住他的手,側過身看著他。
她躺在榻上,掌心搭在他的手背上。
少年半蹲在榻邊,垂下眼安靜看她。
屋內沉寂了許久,燭火已經要燃儘,夜風吹進屋內,卷起了跳躍的火焰,少年少女的氣息交雜混合在一起。
謝卿禮拂開她擋麵的發絲,一手被她握著,另一隻手揉著她的發絲無聲安撫。
“師姐,我的經脈好不了的,不要難過。”
雲念垂下眼沒說話,心底瘀堵的難受。
她親眼見證了自己的靈力如何被他的經脈冰凍,寸步難行,隻能眼睜睜看著少年的臉上不斷湧出霜花和冰碴,又被自己強行壓製下去。
反反複複折磨著他,日夜如此,一天能逆行幾次。
“師弟,對不起,我太廢物了。”
她明明是來幫他的,一開始卻連他的心魔都不知曉,天真的以為給些小恩小惠他就會放下心結。
如今知曉了,卻還是查不出他的仇家是誰,眼睜睜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進幕後人的局中,卻無力阻止。
知道他的經脈嚴重,卻不曾想過先幫他療愈,而是拉著他遊山玩水被卷進這些事情中,最後還要他為了保她受傷,而她無論再怎麼努力都幫不了他緩解一點痛苦。
他就這麼伴著疼痛與寒冷過了許多年,活著的每一天或許都是折磨。
人在這種條件下生活,如何能不瘋呢?
若她這般痛苦的活著,或許會選擇自我了斷。
“對不起。”她握緊了他的手,眼睫垂下遮住眸底的水光,“我悟了劍心,可依舊打不過傀儡師,護不住蘇師姐,還要你和師兄衝在前麵。”
謝卿禮看的心軟軟的,眼底的笑意也忍不住深了些。
他輕歎口氣,問她:“師姐,你年紀也不大,修行才五年,傀儡師是千年大妖,打不過是很正常的,便是師父來了也不一定打得過。”
“但我師姐很厲害。”謝卿禮湊近她,唇角的笑意柔和:“我師姐是修行五年就能悟了劍心的人,是五年就能到元嬰的人,也救了我很多次,我很喜歡她,也很崇拜她。”
“師姐,你很好。”
他搓了搓她毛茸茸的烏發,雲念束好的發髻被他揉的微亂,她也不生氣,安靜地看著他。
謝卿禮道:“師姐,睡吧,我看著你睡覺。”
她今日很累了,靈力枯竭太多,鐵了心要為他療愈經脈,任憑他如何拒絕都無果。
這幾日雲念並未睡過什麼好覺,以往她在踏雪峰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他心疼她,也不想看她這麼累。
“睡吧,我守著你。”
他席地坐下,一貫潔癖的人此刻也沒有什麼講究了,一隻手還被她握著。
雲念並未鬆手,任由他為她拉上薄被後便閉上了眼。
她很累,靈力消耗太多後,疲憊是抵抗不住的,與困意一起來勢洶洶,在瞬間淹沒了她。
呼吸聲很快便規律起來,謝卿禮靠在榻邊,看著燭火終於染儘,本就昏暗的屋內徹底一團黑,隻餘窗外的一縷月色灑進來。
耳邊是她輕微的呼吸聲,一陣陣像小貓一樣撓在心頭。
她握著他的手,很溫暖,很柔軟。
他的心很平靜。
修殺戮道的人本該戾氣橫生,他麵對旁人總是帶了些疏遠和殺意的,唯獨在她身邊,整顆心化為一汪秋水,她的一舉一動都能輕易掀動水麵波瀾起伏。
很神奇。
也很歡喜。
謝卿禮閉上了眼,伴著她的呼吸聲入睡。
***
雲念一睜眼便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地方,周圍幽暗狹窄,隻在牆壁上墜了幾顆夜明珠。
她很快便反應過來自己這是又進了玉鐲的記憶。
短短兩天內能連進兩次,皇後是有多急著幫他們?
還是說,因為知曉皇帝和傀儡師要動手了,於是便按捺不住了。
遠處傳來悉悉窣窣的腳步聲,有些重。
她定睛看去。
狹長深邃的地道內,一人自儘頭走來。
他穿著熟悉的龍袍,麵容比之之前看到的氣宇軒昂的人要滄桑些許,神情麻木冰冷,好似具沒有靈魂的傀儡。
是皇帝。
雲念有些詫異。
便是貴妃死之時她也不曾見過皇帝這般模樣,好似被抽走了渾身的生氣,肢體僵硬毫無反應。
他雖然活著,更像已經死了,雙鬢隱隱出現白發,像一夜之間衰老了許多。
他來到雲念身前……從她的身體中穿了過去。
這次皇後並不在皇帝身邊,雲念知曉皇後應當就在附近,她是不能離開皇後太遠的。
果然便見皇帝走了沒幾步,突然轉身按上了一方石門,石壁打開,露出深埋其後的石室。
他走進去。
雲念也走進去。
雲念……看清了這石室裡麵的畫麵,喉口一陣發梗,寒意自足底湧上頭皮,明明沒有實體,卻覺得自己的汗毛好似都齊齊倒立。
萬千根紅線穿梭在虛空,相互交織排列,每根紅線的周圍都是一具……乾屍。
整整上百具。
皮膚青灰,沒有血肉,皮包骨呈扭曲的姿態被吊在虛空中,儼然一副被吸乾了生氣的模樣。
她走近後才發現,這哪是什麼紅線!
那是流動的血!
數不清的紅線延綿,彙聚在某一處。
一支雪蓮。
晶瑩剔透,瓣身上覆著冰霜,明明隻是一支雪蓮,那些血液卻好似雨滴彙入寬闊的海麵,怎樣都填不滿。
皇帝仰頭望著那支雪蓮,縱橫交錯的血線在夜明珠的照耀下閃爍著詭異的紅光,投射在他的臉上,俊美的麵容也變成了地獄的惡鬼。
他笑的溫柔:“阿清,回來吧。”
撲通——
如同下餃子一般,被吊在半空中的乾屍一個接一個砸落,血線崩斷,雪蓮迸發出瑩瑩微光。
從微弱到明亮,直至亮如白晝,雲念忍不住彆了頭,雙眼險些被刺瞎。
直到白光過去,她聽到粗重激動的呼吸,以及一聲聲男子的呢喃。
“阿清,阿清……”
雲念看過去。
原先懸浮於虛空中的雪蓮不知何時已經消失。
不,它不是消失了。
它變成了……人。
若不是雲念親眼所見,怎麼都不敢相信,世間竟會有這般詭異的邪術。
皇帝懷中抱著的人赤身裸體,披著皇帝的外袍,烏發柔順披散在身後,雙眼呆滯無神,茫然望著某一處地方,連眼都不眨一下。
小臉秀麗蒼白,五官溫婉動人,柳眉鳳眼,肌膚雪白如蓮。
分明是已死的皇後。
皇帝臉色漲紅,激動的抱著她喊她:“阿清,阿清你看看我。”
“我是阿敬啊,你看看我好不好,阿清你看看我。”
可任憑他怎麼喊,皇後都隻是盯著地麵毫無反應。
雲念走上前,蹲下身端詳眼前的皇後。
她沒看錯。
這般近的距離她可以看的清楚。
皇後的肌膚不是普通的瑩白,呈一種微透的模樣,光線似乎能從她的身體中穿過,她整個人就像一塊冰,或者一片玉。
細小到不湊近根本看不出的裂縫在她的身軀上蜿蜒扭曲,爬滿了全身。
就好像她是被拚湊出來的。
一股怒意忽然騰升,雲念根本無法將她與記憶中溫柔似水的人聯係起來。
皇後應該是溫婉柔和的,是滿臉笑意的。
皇後不應該這般脆弱,像個被縫補的泥娃娃,沒有生命,任人擺布。
她怒而看向皇帝。
這狗男人還在抱著皇後訴說著思念,淚水大顆湧出砸落,也不知是因為日夜的念想一日成真滿足的,還是激動的。
人活著不珍惜,死後叭叭訴說著那些令人作嘔的愛意。
皇帝喊了許久,皇後都沒有任何反應。
反而身上的裂紋越來越明顯。
皇帝忽然便不說話了,他應當也是發現了皇後的不一樣,小心捧著皇後的脖頸看。
皇帝的聲音很輕:“阿清,對不起,
席玉隻能尋來這一朵冰蓮,我們還沒尋到辦法穩固你的神魂,那些人還沒送來,你先喝我的血好嗎?”
他取出匕首眼也不眨地割開了手腕,殷紅的血水大股湧出滴落在地,濃鬱的血腥味彌散開來,本來毫無反應的皇後眨了眨眼。
她呆滯看過來,瞳仁轉動,目光越過皇帝,落在他腕間割開的傷口處。
皇帝將手腕湊到她的唇邊,柔聲哄著她:“阿清,喝吧,喝了就好了。”
雲念彆過眼。
弱小的吞咽聲在後方響起,雲念不忍去想,那般潔淨的人是如何成為這種食人鮮血活著的人。
皇後如今有意識嗎?
若有的話……她會如何想?
雲念不覺得皇後可以為了活著,自私地看自己成為怪物,無數人因自己的複生死去。
她會絕望,會無助,會覺得惡心。
會想死。
可連死的權利都沒。
皇帝是個瘋子,傀儡師也是個瘋子。
瘋子是不講理的。
直到許久之後,吞咽聲漸漸消失,男子沙啞的低哄聲取而代之。
他哄著她:“阿清,真乖。”
雲念僵硬彆頭去看,皇帝失了許多血,臉色慘白的駭人,唇角卻還帶著滿足的笑。
懷中原先麻木如人偶的女子多了些生氣,身上那些扭曲似縫合線的裂紋減淡了許多。
她會眨眼了。
好似剛得了個身軀還未適應,她僵硬轉過頭,目光掠過摟著她的皇帝,看向了雲念。
雙目相對。
雲念的心跳忽然加快,嘴比腦子快便要喊她:“皇後!”
皇後眨了眨眼。
猛烈的撕扯感拖拽著她,眼前的一切迅速模糊瓦解。
雲念又被拉了出來。
這次很快,她根本沒來及看到更多的畫麵
她坐起身大口喘著氣,滿腦子都是皇後看她的那一眼。
帶了祈求。
她在求她。
“師姐?”
耳邊是少年清冽的低喚。
雲念看過去,謝卿禮竟然還沒走。
他坐在榻邊看著她。
外頭的天還沒亮,一夜還沒過去。
“師姐,又夢見皇後了嗎?”
雲念喘著氣,抬手擦去額上的汗水。
“皇後……皇後被皇帝不知用什麼邪術複活了,變成了食血為生的怪物,那些人,對,那些失蹤的修士!”雲念轉過身,聲線陡然拔高:“他們不是被無故抓走的,傀儡師抓他們,大概是要讓皇後吸食他們的生氣!”
皇後的神魂難以穩固,隻能靠血養著。
那這麼多年來……皇帝和傀儡師殺了多少人?
瘋子,都是瘋子!
“師弟,蘇師姐不會也出事了吧,我們得趕緊去找她!”
她越想越慌,生怕蘇楹有什麼三長兩短。
謝卿禮卻按住她的肩膀,將正欲起身的她按坐下來:“師姐㈩[]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彆擔心,蘇師姐沒事。”
“你為何知道?”
“江師兄有玉戒,可以感知到蘇師姐的情況,她的生魂還算穩固。”
雲念狂跳的心忽的便穩了下來。
對,江昭和蘇楹在許多年前互表心意之時,江昭熬了好幾夜打的玉戒,裡麵融了蘇楹的血,是可以察覺到蘇楹的狀態。
江昭既然沒反應,還願意陪他們演著這出戲,必然是蘇楹沒有危險。
“還好,還好……”
雲念的思緒沉下來。
謝卿禮神色平淡:“師姐,你還看到了什麼?”
雲念回憶著剛才看到的畫麵:“皇後似乎在一間密室,那時候的皇帝比現在年輕許多,應當是起碼十年前。”
“皇後好像可以看到我,之前的那兩次進入記憶,也是她看了我一眼,我便被拉了出來,我猜測,她可以在某個時機看到我,將我送出來。”
“她之前讓我看到那些畫麵,提醒我們皇帝不是無辜的,他與傀儡師有勾結,都是有她的目的,那麼這一次她的目的是……”
眼前又浮現了皇後看過來的那一眼。
霧蒙蒙的眼睛閃了些水光,神情哀婉,帶了祈求。
她在求雲念。
“她想讓我找到她,幫她解脫出來。”
是了。
皇後既然提醒他們這一切,那說明皇後知道這些年發生的事情,知道自己成了個食人鮮血活著的妖孽,知道皇帝和傀儡師為了救她殺了多少的人。
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存活違背人倫,踩在摞成山的屍骨上。
她這般純善的人,恨不得下阿鼻地獄來贖罪,怎麼可能會願意再如此活下去?
那些屍骨壓在她身上,壓的她喘不過氣。
屋內很安靜,謝卿禮也沒說話。
他低垂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濃鬱的長睫蓋下,坐在那裡好像個雕塑。
周身的氣壓很冷,雲念敏銳覺察出他的情緒起伏。
他不對勁,好像在生氣。
雲念以為他生氣的是皇帝殺了那麼多人,她想了想,還是想辦法先安撫他的情緒。
“師弟,那些人的死一定會真相大白,這次我們一定會將這樁樁血仇展露於世間,必然不會再讓他們這麼害人,你彆——”
“師姐。”
少年抬起了眼,眸底有些紅。
他的唇線抿的很緊,眸底是雲念難以分辨出來的情緒。
他似乎真的很生氣,氣到根本壓抑不住,氣到碎荊察覺到主人的怒意,在一旁不安地嗡鳴著。
“師弟,你怎麼了?”
謝卿禮彆過眼,胸膛處微微起伏,一貫習慣於將情緒掩埋的少年郎當眾失態,完全控製不好情緒。
他這般模樣,讓雲念想起了昨日謝卿禮當著她和江昭的麵,一口咬定皇後是被皇帝逼死的模樣。
那時的他也是這般生氣。
“師弟,你認識皇後嗎?”
謝卿禮緊了緊手,握緊了拳頭又悄然鬆開。
他長舒口氣,掩去眸底的那些晦暗與殺意,按住一旁震動的碎荊。
少年轉過身,唇角勾起了笑意:“隻是覺得皇後這麼溫柔的人,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有些替她不平罷了。”
見雲念依舊不信,臉上還是狐疑居多。
謝卿禮輕歎,神情有些鬱鬱:“皇後……與我阿娘很像,她們都很柔和,對人很好,心性純善,我隻是想到了阿娘。”
雲念有些無措,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回答。
“抱歉,我不該懷疑你的。”她頓了頓,悄悄伸手拉住他的手,小聲道:“我們去幫皇後吧,隻有見到她,琴溪山莊的秘密才能公之於眾。”
破局的關鍵,或許就在皇後身上。
她想問皇後,蘇楹在哪裡?
她想弄清楚傀儡師的身份,他為何會與殺害謝卿禮阿娘的組織有關係。
她想知道,皇帝這些年到底殺了多少人,為何將他們請來琴溪山莊,又想對他們做什麼?
而且……
雲念看向手腕上的玉鐲。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指引著她,明明沒有確定的依據來作證她的猜測,可她就是覺得,皇後就在琴溪山莊的某處。
她就在這裡。
她會在哪裡呢?
皇帝不會將皇後藏的太遠,必然在他可以觸及的地方,那麼……
雲念想到了一個最合理的地方。
少年坐起了身,看了眼窗外暗淡的月色後道:“後日晚上,流花宴開始的前一天,我們行動。”
雲念看過去,兩人隔著虛空對望。
彼此心下有個猜測悄然浮現。
***
月升高空之時,謝卿禮敲了敲雲念的房門。
雲念打開門。
門外的少年瞧見她的打扮一愣。
雲念轉了個圈笑盈盈問:“怎麼樣,裝備是不是很齊全?”
謝卿禮失笑。
以往總是一身青衣的少女此時穿了件暗色的黑衣,發髻也高束成馬尾,看起來倒有些英氣。
她係了係有些微鬆的腰帶,嘟嘟囔囔說:“很早之前隨師父捉妖時候買的,但感覺腰帶有些鬆了,難道是我瘦了?”
謝卿禮上前,從乾坤袋中取出自己的發帶纏繞在她的腰間。
修長的手利落地替她打著結,他的雙臂環過她的腰肢,雲念呼吸間都是他的氣息,如縷般侵入她的骨髓。
腰間一緊,他已經替她係好了。
謝卿禮退出些許。
他的發帶是暗藍色的,係在她的腰間也不顯突兀。
隻是她太瘦了,腰肢不盈一握,發帶繞了一圈還有多餘。
謝卿禮替她摘去衣領處掛著的一根碎發:“師姐,你以後要多吃些了,太瘦了。”
雲念的手搭在腰間的發帶上,故作淡定問他:“你不換身衣裳嗎,大晚上穿一身白多顯眼?”
謝卿禮失笑,搖了搖頭:“沒人能發現我,也沒人打的過我。”
雲念愣愣點頭,而少年從她的身邊躋身進入屋內。
看著謝卿禮高挑的背影,雲念終於回過神來了。
他到底什麼時候一躍成了小佬的!
這就是男主光環的強大嗎?
她一個連名字都不配有的路人甲要酸哭了。
雲念酸溜溜走上前,少年從乾坤袋中取出紙人,劃破自己的手指後將鮮血滴了上去。
雲念也這般照做。
在謝卿禮的靈力催動下,兩個栩栩如生的“人”翩然落地。
與雲念上次試探天罡萬古陣時使用的法術很像,但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