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禮。
她是這麼喊的。
皇後的眉眼醞釀著笑意,褪去了之前的麻木與絕望,整個人都明媚起來。
很漂亮,很溫柔。
這才應該是皇後的模樣。
雲念下意識隨著她的目光看向身後,少年就站在她身後,她半蹲著的姿勢需要仰頭才能瞧見他的臉。
他垂眼看著她們,長睫半斂,臉色隱匿在昏暗中看不太清,但能察覺出他的視線落在她們身上。
應該是落在皇後身上。
“阿禮,你長這麼高了啊。”
聲音繾綣柔和。
雲念終於知曉謝卿禮這些天為何會這般奇怪了。
他從進到琴溪山莊開始就很奇怪,毫無根據便咬定皇後被皇帝逼死,聽到皇後的事情後控製不住的情緒,那些莫名其妙的怒意、憤慨、殺意。
這些都隻是因為一點。
他認識皇後。
雲念站起了身,謝卿禮一直沒說話。
她微微仰頭看他,借著手中的照明珠與謝卿禮對望。
雲念問:“師弟,皇後在喊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聲線很平淡,沒有生氣,沒有驚訝。
謝卿禮微抿唇瓣。
皇後撐著牆站了起來:“阿禮,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眉眼彎彎走了上來。
來到謝卿禮身邊,冰涼的手撫上謝卿禮的臉頰。
少年身量很高,皇後費力才能碰觸到他的側臉。
謝卿禮沒有動。
沒有抗拒,沒有後退,安靜地任由皇後的手流連在眉眼,鼻梁,臉頰,一寸寸描摹著他的五官,似要透過他去看到什麼人。
“阿禮,你與阿姐長的不太像,許是像了你的阿爹吧?可惜我沒見過他,他與阿姐成婚之時,我已經死了。”
雲念看了過去。
阿姐?
對啊,她在夢境中聽到皇後說自己姓謝,謝卿禮也姓謝,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謝家,機關術第一,隻有南域謝家。
謝卿禮是南域謝家的人。
皇後是他的小姨。
“小姨。”
一直沉默的少年開了口。
雲念瞧見他彎了彎身,興許是怕皇後費力,他主動俯身方便皇後觸碰他。
皇後彎了彎眼,淚花湧現,抬起手揉了揉他的烏發:“你的名字還是我留的,當時我與阿姐說,若是男孩便叫卿禮,女孩便叫慕禮,阿姐竟真的記在心上,為你取了這個名字。”
“我出生未覺醒靈根,五歲時被拐,是程家救了我,我在那次事故中高燒,醒來後記憶有損,想不起來本家是誰,程家便養著我,直到十五歲那年被謝家找到。生恩固然重要,養恩也不能拋下,左右我隻是個普通人,遲早會天人五衰,索性留在了程家,謝家時常來看看我。”
皇後揩去眼角的淚花:“你進入琴溪山
莊之時我便察覺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你的身上有墨翡玉,墨翡玉是當年我贈予阿姐的,她做成了龍鳳扣……”
皇後說著這裡停頓了瞬,看了眼他腰間的龍扣,又看向了雲念腰間的鳳扣。
兩塊玉扣可以合成一對,做工精致,雕刻的人花了不少功夫。
雲念敏銳覺察到皇後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樣。
有點……戲謔?
雲念:“?”
什麼意思?
皇後笑著搖了搖頭,少年也看了過來,眼底的情緒有些複雜。
雲念:“……是我臉上長了花嗎?”
皇後笑道:“雲姑娘本身便是朵花。”
謝卿禮:“嗯。”
嗯。
又嗯什麼?
雲念隻覺得這兩人都奇怪的很。
她現在也沒時間在這裡聽他們說這些,外麵流花宴早已經開始,江昭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雲念不覺得靠他們留下的那兩個假人能瞞過傀儡師,撐死也隻能拖延一段時間。
她開門見山問:“皇後,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皇後垂了垂眼,輕歎一聲:“我知道一切。”
雲念:“我們現在沒有那麼多時間浪費在這裡,外麵亂成一團,皇帝和傀儡師馬上要動手了,而我們還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這裡還埋著一個天罡萬古陣,陣眼我們也並未找到——皇後?你怎麼了?”
雲念的話還未說完,皇後猛地咳嗽起來,臉色漲的通紅。
離她最近的少年下意識拉住她的手臂,“你怎麼樣?”
他作勢便要為皇後查看經脈。
皇後推開了他的手。
她彆回頭捂住嘴,或許謝卿禮看不到,但雲念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吐出的鮮血,順著指縫溢出,落在地上濺開。
濃重的血腥味混著清淡的雪蓮香悠揚擴散,幽閉的石室內都是這股味道。
謝卿禮不是傻子,修士的五感敏銳,他能聞到血氣。
他不顧皇後的反對,修長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強大洶湧的靈力自她的經脈中湧入。
越深入,少年的臉色便越陰沉。
雲念小聲問:“怎麼了?”
皇後將手腕從謝卿禮手中抽出:“阿禮,沒用的。”
她擦去下頜的血跡,雲念將絲娟遞過去幫皇後擦乾淨掌心的血。
“多謝雲姑娘了。”
雲念沒說話。
謝卿禮的眸底有些紅,呼吸微微淩亂。
“阿禮。”皇後道:“彆難過,小姨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是個死人了,如今我還能見你一麵,便已經滿足了。”
雲念和謝卿禮都看著她,周圍的氣壓低沉,無形的死寂漸漸侵染了每一個人。
皇後突然壓低聲音:“姑娘,阿禮,琴溪山莊不止有沈敬和席玉,那個人也在。”
雲念忽的看了過來:“什麼?”
“那個人,殺了阿姐
,囚禁阿禮,滅了南域謝家的人。”
是那個戴著兜帽的黑衣人。
雲念在聽霜劍境中見過他。
她驚愕到聲線不穩:“他也在這裡?”
皇後看向角落裡躺著的人。
徐從霄垂著頭靠坐在角落,雙臂被用縛靈繩緊緊捆著沒有反應,也不知是不是昏了過去。
“你們這位師兄便是那人帶過來的。”
雲念喉口一陣乾澀。
皇後:“我死後身體逐漸腐爛,無論席玉和沈敬想了什麼辦法都留不住,但十年前我卻突然在玉鐲中醒來,醒來後便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被重塑,你們當真以為席玉和沈敬有這般大的本事嗎?”
“極北冰蓮在這世間早已絕跡,席玉卻能在魔域尋來一株,是誰告知他的?”
“這天罡萬古陣的所有記載當年已經被裴淩燒毀,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因為有人在背後推動這一切。
皇後道:“我不知他和沈敬以及席玉存在什麼合作,但一定與你有關。”
從一開始這就是場雙向的合作。
兜帽人幫助皇帝和傀儡師找到極北冰蓮,複活這具身體,卻騙了皇帝和傀儡師,讓他們以為皇後的神魂被重塑了,其實這些年那些血滋養的隻有這具融合了極北冰蓮的身體。
而兜帽人有什麼事情需要皇帝和傀儡師幫忙,大抵與謝卿禮有關,於是雙方一拍即合,布下這樁跨越了十幾年的大局。
這次的琴溪山莊設宴,從一開始就是衝著他們兩人來的。
雲念的眉心微蹙:“可這與我師兄有何乾係?”
皇後邁動步子來到徐從霄身邊,她回身示意雲念和謝卿禮過來。
待兩人走上前後,皇後指著徐從霄道:“雲姑娘,你去探探他的識海。”
雲念蹲下身搭在徐從霄眉間。
係統感慨出聲:【這可是你大師兄啊,你師父念叨了十五年的人。】
十五年了。
在外人眼中,徐從霄“死”了十五年。
竟然沒死。
雲念扣上他的手腕,靈力沿著他的經脈遊走。
越深入,她的臉色越冷。
她收回了手。
【怎麼了?】
係統很少見到雲念有這般生氣的模樣。
柳眉緊擰,一雙眼裡滿是怒意。
“你看出來了嗎?”
皇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嗯。”
而謝卿禮不知何時也已經單膝蹲下,與她並肩看向靠坐著的徐從霄:“我方才在外邊也探過大師兄的識海,大師兄的識海混亂,嚴重受損,像是被人生生攪碎。”
識海更像是修士的另一個心,是精神的彙聚之地。
正常人的識海中仿佛有千萬根絲線,雖然錯綜複雜,但交疊有序,各不打擾。
徐從霄的識海紊亂,宛如一團亂麻。
識海崩成這樣,
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受罪。
精神嚴重崩潰,說不定哪一天便走火入魔了。
誰的手段這般殘忍,這比之萬箭穿心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謝卿禮:“他並不想殺大師兄,隻是想控製他成為自己的殺戮工具。”
雲念隻覺得荒謬:“若是控製修士,有千萬個法子,下蠱豈不是更好,何必要用這種法子,識海破碎的修士是有很大幾率入魔的,若大師兄真入了魔,那人要如何控製他?”
“師姐。”謝卿禮抬眸,“你有沒有想過,是他不得不這般做?”
雲念一愣。
被他的話一撞,突然便反應過來了。
識海不僅是精神力的彙聚之處。
還是存儲記憶的地方。
就算是下蠱控製他失去神智,雲念和謝卿禮依舊可以搜魂看到徐從霄的記憶。
但若是識海被攪碎,記憶會被儘數銷毀,就算是搜魂也什麼都看不出來。
“大師兄發現了不能被發現的東西。”
凶手不想這些被公之於眾,也不舍得殺一個化神後期修士。
於是隻能攪碎他的識海,將他的記憶銷毀,控製他的神智為自己所用。
空氣沉悶,雲念再看向徐從霄時,心底說不出什麼滋味。
她對這位大師兄其實沒什麼感情,畢竟沒有見過麵,原書中關於他的劇情也很少,多是從扶潭真人的口中說出。
但她拜入踏雪峰五年,扶潭真人便念叨了五年,就連清冷高傲的四師姐提起大師兄,也會軟了姿態。
徐從霄身兼玄渺劍宗刑律司執事一職,長相粗獷,不笑的時候有些駭人,看似古板嚴厲。
實際上隻要私底下撒個嬌認個錯,他一準放水,對待弟子們頗為照顧。
大道堅定,七十五歲便悟了劍心,一百歲入化神,隻差一步便能步入大乘。
扶潭真人找了他十五年,時間長到,雁平川這個地方已經成了踏雪峰提起來便會沉默的存在。
刑律司執事一職一直為他空著,即使魂燈已經熄滅,隻要沒找到屍身,所有人都不認他死了。
這麼一個心向大道前途坦蕩的劍修,本來應該在修行路上順遂,成為拯救黎民百姓的人。
卻被人生生碾碎識海,像個傀儡玩具一般毫無意識地活著,成為他人的殺戮工具,雙手或許沾滿鮮血。
雲念呢喃道:“……大師兄這般純善的人,若清醒過來後會瘋吧……”
誅心比殺人更具毀滅性。
讓一個濟世救民的劍修成為與妖魔等同的孽障,滿手無辜鮮血,摧毀他的道心,比殺了他還令人難以接受。
少年覺察出她低沉的情緒,輕聲安撫道:“師姐,既然找到了大師兄,一切便還有挽救的機會。”
畢竟徐從霄沒死。
沒死,便能救。
雲念深呼吸,緩了緩有些鬱結的心情。
她問皇後:“您說師兄變成這樣是因
為那兜帽人,師兄究竟是發現了什麼,才會落得個這般結局——不,不對。”
雲念忽然想起係統之前與她說的。
徐從霄本來是要去南泗城除妖的,卻不知為何來到了雁平川。
係統補充:【難道……是追著那兜帽人來的?】
興許還真是。
那兜帽人是個組織,當初在南泗城外的不舟渡抓了僅剩的三隻金尾鶴。
近一百五十年間頻繁有劍修失蹤,最早的失蹤案就發生在南泗城,有目擊者稱抓人的凶手身上戴著刻有金尾鶴的令牌。
一切都與南泗城聯係起來。
徐從霄當時身肩重擔奉命前往南泗城捉妖,不可能毫無理由擅離職守,跑來雁平川除妖,說明他是發現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嚴重到比躲在南泗城的那隻妖威脅更大。
【會不會與劍修失蹤案有關?這件事與那兜帽人有關係,而你師兄除妖之時意外發現了真相,便追著來到了雁平川……】
然後……
就成了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而且……
雲念看向謝卿禮和皇後。
兩人都沒言聲,兩雙烏黑的眼眸安靜望著雲念。
雲念問:“南域謝家到底在哪裡?”
她直勾勾盯著謝卿禮的眼睛。
謝卿禮垂了垂眼,道:“南泗城。”
果然,果然在南泗城。
南域謝家。
當世機關術第一的大家族,建派已經五千年,比裴淩的裴家還早,是當之無愧的元老世家。
但門生並不興盛,南域謝家之所以能存在這麼久,實際上與他們隱居的生活方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幾千年他們很少出世,也無人知道他們藏在哪裡,隻知道南域謝家在南方,想請他們幫忙做機關需要提前到指定的暗樁留信,而且謝家接單全看心情,他們不缺錢,興許百年才接一單。
這麼一個隱居的世家,上一次在江湖上露臉還是三百年前,原來……已經滅門了嗎?
雲念胸口堵的慌,這一樁樁事情壓的她喘不過氣,有一隻手在背後布局,而他們竟不知不覺早已入局。
“師姐,你彆害怕,我會保護你——”
“你難道不該保護你自己嗎?”
雲念聲線陡然升高打斷了他的話。
少年一言不發。
“我麵對的敵人隻有皇帝和傀儡師,可你不一樣,你知道那兜帽人的身份嗎,你知道他的修為多高嗎,你知道那組織有多少人嗎,你知道他還布了什麼樣的局嗎,你知道他在琴溪山莊的哪裡嗎?”
雲念一句接著一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何要害你,你躲了這麼多年,在你弱小時候他都沒出手,偏偏等你進入翠竹渡得了裴淩前輩的指點,取了天下第一名劍碎荊,修為更上一層之時才出手。”
“你能聽懂我的意思嗎?說明他也是剛發現你的身份,就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