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倒是有些疑慮,明明傷的那般重,為何這麼快便好的七七八八,他不認為那極為燒錢的陣法可以有這般強大的功效。
可謝卿禮這些天肉眼可見的愈傷速度是他們有目共睹的。
難道說,渡劫修士的自愈能力便是這般?
扶潭真人沒見過渡劫,修真界也很久沒出過渡劫,誰也不知道步入渡劫後是怎樣的狀態。
他隻能用這些話去說服自己。
他放輕聲音:“阿禮,身子可還好?”
謝卿禮頷首:“很好,勞煩師父憂心。”
依舊還是他那個聽話的小徒弟。
扶潭真人與四周的長老們對視一眼,有些話他這個當師父的問不出來,便隻能靠彆人去問。
坐在扶潭真人左邊的長老元擎率先開口:“你應當也知道我們傳你來是為何,那我也不繞彎子了,你是南域謝家的少主?”
“是。”
元擎沉默了一瞬。
屋內的氣壓低沉。
南域謝家這些年沉寂,沒想到竟然滅了門。
“南域謝家因何被滅門?”
謝卿禮抬了頭,目光直視元擎:“因為我。”
元擎和扶潭真人齊齊皺眉:“那人要你到底是作甚?”
“因為我父親是裴歸舟。”
鴉雀無聲,沒有一人說話。
這場寂靜持續了許久,直到扶潭真人站起身。
他努力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你的父親是裴歸舟?”
“是。”
裴歸舟,裴家上一任家主,十七年前的天下第一劍修。
他十三歲便揚名仙門,在群英會上一戰成名,一百歲入大乘後期,離渡劫隻差一小步,是當時修真界唯一有希望入渡劫的人。
天賦雖然不如裴家老祖裴淩,但在近幾千年來的修真界中,他是天賦最高的一人,是唯一有機會突破“繼裴淩後,修真界再無渡劫修士”魔咒的人。
可這樣一個天賦異稟驕傲恣意的天下第一劍修,在十七年前卻無故而亡。
他死後的第三年,休寧城裴家滅門。
“裴歸舟成婚了?”
從未有人聽說過裴歸舟成婚了。
謝卿禮點頭:“是,彼時裴家被人盯上,父親為了保護阿娘並未告知外界已經成婚的事情。”
扶潭真人問:“你父親因何而死?”
謝卿禮回:“他死在生死境,為護懷著孕的阿娘。”
生死境。
無一人敢說話。
眾人心裡的情緒不能用驚詫來說,已經是驚駭的地步。
一位長老抖著聲音問:“這世間真有生死境?”
生死境,可窺天命。
這不過是個傳說,這麼多年了,便是裴淩都沒有去過生死境,為何裴歸舟會去?
“有。”謝卿禮神色很平淡:“這世間有生死境,我父親便是死在那裡。”
一個彼時的天下第一死在了生死境。
扶潭真人:“你可知生死境在何處?”
謝卿禮搖頭:“不知。”
“為何因為你父親便要滅了謝家?”
謝卿禮沉默了很久,少年垂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扶潭真人放緩語氣:“若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說,我們不會逼——”
“我父親在生死境窺見了些天命,又得了些東西,大抵可以決定這整個修真界的存亡吧,他也因此遭到殺害,死前將所有的修為渡給我娘,我娘又渡給了我,那東西也隨著修為來到了我體內,那人想要它。”
他實在太過冷靜,好像這整個修真界的存亡是一日三餐吃什麼這種小事一般。
這話或許旁人說來會顯得虛假,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決定整個修真界的存亡?
可偏偏是謝卿禮。
十七歲的渡劫修士。
裴家家主裴歸舟和謝家大小姐謝鳶的孩子。
裴家、謝家、柴家三大家族以滅門為代價也要保護的人。
“柴家又是因何滅門?”
倘若裴家和謝家是為了保他,可柴家呢?
天玄城柴家習刀,也不算大門派,舉宗上下不過兩千人,與謝家和裴家兩家關係都一般,為何會因此遭到滅門?
無人注意少年的眼底晦暗閃過。
垂下的衣袖掩住了他緊握的拳,隻有他自己能聽到自己的骨節被捏的劈啪作響。
扶潭真人:“阿禮??[]?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謝卿禮很快回:“那人是柴家的人。”
他抬起眼望向扶潭真人,冷著聲音道:“他是柴家的人,他想做的事情我不知是什麼,總之不是什麼好事,當年他帶著浮煞門去滅裴家之時,柴家家主知道了這件事,帶著所有兵力去支援裴家,總之……最後也滅了門。”
扶潭真人驚愕:“你說……他是柴家的人,但是他滅了自己的家族?”
“是,世人傳裴家和柴家是被魔修滅門,並不屬實,乃那人所為。”
突然接受太多信息,眾人的大腦在嗡嗡作響。
三大家族在短短兩年內先後滅門,竟然都是因為眼前這個隻有十七歲的少年。
謝卿禮又開了口:“他不會放過我身邊的人,這些年我一個人都留不住,他已經盯上了玄渺劍宗,若長老們憂心,我可以離開——”
“你彆說話。”
一人打斷了他的話。
是禦獸司的長老陳秉正。
他還坐在椅中,仰首安靜看著謝卿禮。
他長得很嚴肅,不笑的時候有些嚇人。
“謝卿禮,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對玄渺劍宗有壞心嗎?”
其實這話很傻,哪有人會當著這麼多玄渺劍宗的長老們麵前承認自己有所圖謀?
可謝卿禮微抿唇瓣,腰杆依舊挺得筆直。
“沒有。”他否認,聲線堅定:“我不會害玄渺劍宗。”
他不會害他們,因為雲念會討厭他。
“我是玄渺劍宗的弟子,便會與玄渺劍宗共存亡,不會害你們一人。”
因為雲念喜歡這裡,所以他會保護這裡。
他再一次肯定:“長老,師父,我不會害你們。”
在一群一二百歲的長老們麵前,他實在太過稚嫩,連他們的零頭都沒活到,但卻是在場所有人中修為最高的一人。
也是經曆事情最多的一人。
尚未出生時父親去世,兩歲時裴家滅門,四歲時謝家滅門,此後被囚禁幾年碎了道心。
陳秉正忽然便笑了,兩撇胡子橫飛顯得有些喜態:“你修殺戮道又如何,隻要你對玄渺劍宗沒有壞心,隻要你還是玄渺劍宗的弟子,宗內會永遠護你。”
他站起身,上前幾步拍了拍比他高上半頭的少年。
陳秉正感慨道:“臭小子個頭還挺高,你們這些少年郎最是心高
氣傲,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你知不知前幾天那雷劫讓我緩了好幾天?”
他身後的一位長老附和:“我現在這胸口還疼呢,扶潭你得負責,我可是為了救你這弟子。”
“對啊,還有我,這一戰我得緩半年。”
“扶潭,這你不得把你珍藏多年的靈丹拿出來給大家分了。”
眾人你來我往附和著,原先壓抑的氣氛驟然間消散。
謝卿禮垂了垂頭,原先緊握的手鬆開,手指蜷了蜷。
他不太適應這種熱鬨場麵,尤其對著一群根本不熟的人。
可目光卻在無意間與一直沒說話的人對上。
扶潭真人依舊是那副模樣,看著嚴厲,實際上隻是色厲內荏。
他看向謝卿禮的目光很複雜。
莫名與雲念很像。
那是心疼,悲傷,驚詫,唯獨沒有害怕和厭惡。
他無視身邊人的取笑嬉鬨,抬手揉了揉謝卿禮的烏發。
“他算什麼東西,敢動我扶潭的弟子,還一動就是幾個,從霄的仇我還沒找他報呢,現在還打我小弟子的主意,為師必要扒了他的皮。”
扶潭真人又拍了拍謝卿禮的肩:“乖孩子,受苦了,玄渺劍宗永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弟子,也不可能因為畏懼他們便將你趕出去,隻要你是玄渺劍宗的弟子,師父會拿命去護你,便是要死,也是師父死在你前麵。”
“阿禮,謝家、裴家、柴家的仇已經不僅僅是你自己的仇恨了,事關整個修真界,你和念念隻管去查,玄渺劍宗會永遠站在你身後,彆怕,也不要有顧慮。”
謝卿禮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如今的天氣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還能穿的衣服晚上便能感覺到冷意。
他仰頭望著虛空,今晚的星星很亮,漫天都是繁星,璀璨耀眼。
他以為玄渺劍宗會趕他,他總是將人性想的肮臟又邪惡,仿佛不是利己的事情便不會有人去做,為他人犧牲不求回報這種事情隻存在話本中。
可卻忽略了,這世間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人,也不是所有門派都是浮煞門。
三大家族為了護他而滅門,不求他的回報,那些人死前甚至讓他躲起來不要去為他們報仇,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
雲念、蘇楹在琴溪山莊救他也不求他的回報,隻是因為他是她們的師弟。
扶潭真人和玄渺劍宗護他同樣如此,因為那些事情錯不在他,因為他是玄渺劍宗的弟子。
“師弟。”
有人在喊他。
謝卿禮循聲望去,遠處的陰影裡一人走出,月光逐漸掃在她身上。
她換回了青衫,外頭還罩了一件同色係的披風,烏發僅用玉簪鬆鬆簪起。
她的臂彎間還帶了個披風,瞧著像是男子的款式。
她走近了,正好一陣寒風吹過,卷起他額前的碎發,也吹來她的清香。
有些冷。
雲念皺了皺眉,瞧見他單薄
的衣衫後忍不住嘟嘟囔囔:“蘇師姐跟我說你還在師父這裡,我一看外麵降溫了,想著你也沒加厚衣服,果然,冷了都不知道添個披風啊,我不是在你的乾坤袋中放了好幾件嗎。”
她踮起腳尖,謝卿禮順從彎下身。
少女自身前環抱住他,雙臂繞過他的脖頸將披風自後罩在他身上,專心給他係著領帶。
他們的距離太近,近到他可以瞧清楚她臉上細小的絨毛,濃密撲閃的長睫,晶瑩剔透的肌膚和飽滿的紅唇。
她的氣息如風如影,順著鼻息湧入心尖。
他忽然笑了:“師姐。”
雲念係好係帶抬眼看他:“嗯?”
“我是不是很傻?”
雲念有些冷,“什麼?”
少年還彎著腰問:“我是不是很傻啊,總覺得自己是個災星,厄運纏身,會給彆人帶來不幸。”
“呸呸呸!”雲念不滿:“你是什麼災星啊,十七歲就渡劫的災星?長得這麼好看的災星?”
她的食指點著他的額頭往後推:“如果這樣的話,拜托那位天道大老爺讓我也災成這樣吧,我已經十八了,那就讓我十九歲邁入渡劫!至於容貌嘛……”
她說到這裡抱胸,柳眉微擰沉思道:“我長得也挺漂亮的,我還挺滿意這張臉的,那就……讓我災到永遠吃不胖,熬夜不長痘,法令紋黑眼圈都退退退!”
月光下的少女眉飛色舞,生動活潑。
謝卿禮望著她,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連那股夜風吹在身上也不是很冷了。
他喊了句:“我有禮物要給師姐,師姐願意陪我去取嗎?”
“禮物?”雲念的眼眸忽然一亮:“什麼禮物?”
謝卿禮故作玄虛:“師姐等會兒就知道了,就在雁平川。”
“那快去啊!”
她拽著他的衣袖急匆匆離開。
***
雲念坐在高台上,雙腿懸空在欄杆外,晚風一陣陣吹著,但她穿了件披風,加上有禦火符加持渾身暖洋洋的並未覺得冷。
她捧著壺酒小口喝著,這是雁平川的特色——梨花釀。
她饞了許久,剛從琴溪山莊出來就跑去買了酒。
謝卿禮一直沒回來,她坐在這裡幾乎喝了小半瓶酒。
身後傳來腳步聲,雲念回身去看。
“你去了哪裡啊,怎麼去了這麼久?”
少年披著劍白色披風,聞言將小桌搬在雲念身邊。
桌上在下一瞬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吃食。
“你去買吃的了?”
謝卿禮道:“都是雁平川的特色,方才去取禮物時掌櫃告訴我的。”
雲念仰著頭頗為期待:“你要給我的是什麼禮物啊?”
她坐著,他站著,這個距離襯得她的眼睛格外大,透亮的眸中全是他,隻有他。
在雲念的注視下,少年抬手解開了她束發的玉簪。
滿頭青絲披散而
下,裹著些清淡的桃花香。
“解我頭發作甚?”
謝卿禮按住她:“師姐彆動。”
少年修長的手穿梭在如墨的烏發中,以指為梳順著她的頭發。
雲念的頭發生的好,烏黑順滑,發尾因為長期盤發有些微卷。
謝卿禮取出方才那掌櫃送他的束發的發飾,學著自己先前看的冊子小心為她挽出兩個發髻,將一縷縷烏發繞上去。
他記得這是雲念之前最喜歡盤的發髻。
滿頭青絲在少年的手中漸成模樣,他將固定的發飾都夾上去,隨後取出一方木盒。
雲念也回頭看過去。
少年打開了木盒,赫然是兩朵並對的絨花。
花瓣薄如蟬翼,在晚風中微微震動,銀白的光澤在月光下更顯清透。
“這是……我之前丟在翠竹渡的那兩朵絨花?不,不對,我那就是市麵上隨便買的,你這個比我之前那個精致貴重太多……”
好看許多。
雖然模樣一樣,但她之前的那對絨花隻是普通的銀料,隻有在她走動時候才會震動,一陣風是絕對吹不動的。
而少年手中的絨花花瓣薄如蟬翼,輕微的一陣風便能令其搖晃。
這得是什麼銀料才能做出這般效果?
雲念下意識拒絕:“不行……這太貴重了。”
“師姐值得最好的。”
少年卻不容她推拒,取出兩朵絨花一左一右彆在了她的發間。
雲念的身前是燈火通明的雁平川,身後是筆挺高大的少年郎。
兩朵絨花在腦後安靜彆著,隨著陣陣夜風搖曳。
少年坐在了她身邊,隨她一起望向下方的煙火人間。
雲念摸了摸腦後的絨花,明明是冰涼的銀飾,可指腹觸碰到時好像被燙了一下。
身旁的少年在此刻忽然開口:“師姐,我的靈絲繩斷了,我想再要一根。”
雲念的臉有些紅,彎起眼眸道:“沒問題!”
他側首看著她,兩雙眼睛對視,他清楚看到她的雙頰緋紅。
他問:“師姐,梨花釀好喝嗎?”
雲念超大聲:“好喝!”
她頗為大方地將自己的酒遞過去:“分你一口。”
少年有些想笑:“我酒量不行,一杯就醉。”
雲念的臉越來越紅,還拍著胸脯保證:“你放心,你醉了我會把你拖回去,絕不會把你扔在大馬路上不管的!”
她已經有些醉了。
那股酒勁在緩緩吞噬她的意識。
他接過她的酒壺,拔開塞子仰頭灌了口。
酒很烈,入口都是甘甜,後調又有些苦澀辛辣,他很少吃這種東西。
她湊過來:“好喝嗎?”
謝卿禮的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什麼。
總之心跳如雷貫耳。
她離他太近,幾乎靠在了他的懷裡,腦後的兩朵絨花隨風搖曳。
他沒回答她的話。
他說了另外一句。
“師姐。”
“嗯?”
“我好像醉了。”
在這一刻,一顆心萬劫不複。
他又道:“我真的醉了,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