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散去,泥土早已塌陷出深坑,坑底的少年站起了身。
白衣破破爛爛,他有些嫌棄,脫去外袍取出了件新的白衫怡然自得穿上。
即使手上都是鮮血,即使身上都是傷痕。
謝卿禮抬眼看向林中隱匿的黑霧,少年微微揚眉:“這麼多人啊,你們不知道自己是被拿來當替死鬼的嗎?”
可是失去了神智的魔修和妖修們根本沒有神識隻知道聽從命令,溫觀塵給的命令是殺掉他。
數萬妖魔一起朝他撲來,少年勾了勾唇,劍影快到難以察覺,隻是轉眼便來到了他們的身前。
溫觀塵坐在遠處的樹上看著底下黑霧彌散的林間。
他看不到謝卿禮的身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情況,但剛渡完雷劫之後會格外虛弱,這麼多妖魔一起上陣應當能困住他,等他力竭後他再出手。
渡劫後期又怎樣,一拳難敵四手。
他幽幽喟歎,靠在樹上懶洋洋閉眼。
等這一天太久了,在很小之時心底便埋下了這顆種子,當柴行知光鮮亮麗出現在他身前,當他被關在地殿幾十年無法見到天日,當自己的阿娘和父親都厭惡他的存在,當他殺了自己柴則後那所謂的阿娘投來的痛恨眼神,當她舉起刀要殺了他為柴則報仇之時。
一顆心早已死了。
他要變強,殺了所有人。
剿滅整個人族。
“南至,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條命嗎?”
那被喚作南至的人沒應聲。
他便又笑著說:“唔,我想想,大概有二十萬?”
他笑得很隨意,好像在說吃了多少飯一樣。
“第一次殺人之時,我砍斷了他的頭;第二次殺人,我斬斷了他的四肢,第三次殺人,我開始剝人皮了,到後來啊……太多太多了,根本數不清,那些人死前驚恐的眼神可真好笑,他們求著我讓我放他們一馬,說自己家裡還有家人等著他們。”
家人。
“嘁,我都沒有家人,他們憑什麼有呢,所以我從來沒有放過一個人哦,我把他們都殺了。”
尾音惡劣,讓人聽的脊背發寒。
溫觀塵又歎息:“你說人怎麼就是殺不乾淨呢,不過沒關係。”
他說到這裡又放輕聲音,“很快就能殺完了。”
隻要拿到陽骨,陰陽兩骨合並成為穹靈劍骨,他就是世間最強的人,他可以一劍劈碎整個修真界。
真好。
“南至,你為什麼不說話?”
身後的人一直沒應聲。
他抬眸看去,那被喚作南至的人驚恐捂著自己的脖頸,鮮血不斷湧出淌了滿身。
“我倒是沒發現,你話這麼多呢。”
清冽的少年音傳來。
溫觀塵擰眉,還未來得及有所動作,密林中濃重的黑霧被一道劍光撕裂,凜然的劍意勢如破竹朝他砍來。
他急忙閃開
,砍來的劍光儘數砸在了南至身上,將已成一具屍骸的人炸為滿天血霧。
那本該被包圍的少年身形如電,隻是眨眼間便衝出包圍來到他身前。
他連忙橫劍去擋,赤紅的劍與碎荊相撞,少年壓著他急速後退,林間的樹木根根倒塌,枝葉與煙塵四起。
他們的速度太快,那些魔修和妖修根本跟不上,謝卿禮逼著溫觀塵遠離這裡。
少年的劍意強大,不過幾息功夫便壓著他退到百裡之外,布下駭人的結界方圓百裡圍起。
溫觀塵收劍側身遠離,調動渾身靈力拉開與謝卿禮的距離。
他不動聲色觀察著眼前宛如殺神的少年郎。
少年依舊姿容清俊,眉目含笑,漂亮又清冷,身上的白衣潔淨不染塵埃,周身的氣息卻像是脫胎換骨。
不是霜寒的,是溫暖的。
以往他這麼頻繁動用靈力早就該虛弱了,殺戮道會蠶食他的人性,穹靈劍骨會與殺戮道對抗,雙方在折磨他,他的身上會像是墜入冰川一般布滿冷霜。
可現在完全不一樣。
劍意雖然肅殺但凜然,沒有那股邪佞的氣息。
氣息雖然強大但溫暖,沒有如以往那般凝結了渾身的冰霜。
“你廢了殺戮道?”
溫觀塵縱使再過淡然,此刻也忍不住破音。
怎麼會呢?
人怎麼可能第二次重塑道心?
謝卿禮卻歪了歪頭,少年笑得無害:“我師姐幫我重塑的道心,怎麼樣?”
溫觀塵沒說話。
眼前的人讓他有些驚慌,他以為他渡完雷劫後怎麼也得半殘,可為何現在毫無影響,甚至比之前強大許多。
渡完雷劫後為何會沒反應?
少年提劍緩步走來:“我縱使虛弱也能殺了你,我就是比你強,無論你再怎麼不服,我都比你強。”
話音落下,少年的身影一晃朝他衝來。
碎荊劍意化為遊龍纏繞在劍身之上,隨著他的進攻呼嘯著朝溫觀塵駛來。
溫觀塵急忙拋下自己那點子雜念全心應付。
謝卿禮的眼底翻湧著殺意,一招一式毫不留情,使出渾身力道要殺了他。
“溫觀塵,你想召喚那些妖魔嗎?”謝卿禮一劍劈過去,“彆費力了,他們趕來也得一刻鐘呢,這一刻鐘足夠我殺你了。”
“就憑你?”
溫觀塵躲開,手挽劍花主動迎上去。
“就憑我,憑我四歲元嬰,憑我可以十六歲便渡劫前期,達到了你一千歲才有的境界。”
“不過是因為穹靈劍骨罷了!”
“唔,就算沒有穹靈劍骨,我一樣比你強。”
碎荊一劍擊飛溫觀塵,藍影一連撞出數十丈遠。
少年不給他絲毫喘氣的機會,提劍又砍了上去。
“憑我是裴家人,憑我爹是裴歸舟,憑我娘是謝鳶,憑我是謝卿禮,憑我是你一個蛇妖永遠比不上的人
。”
溫觀塵的眼越來越紅,側臉爬上的鱗片越來越多。
“惡心下賤的東西,也該動我們謝家和裴家,也敢打我師姐的主意?”
謝卿禮反手執劍,趁他失神一劍捅穿了他的腰腹。
他擰著劍看血水落下:
“溫觀塵,我想過許多次要如何殺你,可如今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
少年忽然彎眼笑了。
寒意自脊骨中湧來,溫觀塵調動渾身的靈力想要抵抗——
悶雷乍起。
周身不知何時一片昏暗,悶重的雷聲像是敲擊著他的大腦,雷電隱匿在雲層之中似萬軍過境一般,粗壯的劫雷紫光凜冽,穿透一切目的明確。
“……化妖雷?”
專克妖邪的雷陣,可讓人頃刻間顯出原型,將其修煉出的人形碾碎成為畜生。
他縱使是半妖,可這副人身也是自己修煉出來的,自從可以完全維持人身之後他再也沒有化過蛇形。
那是一種屈辱,柴則、那條六索錦蛇、所有柴家人都厭惡他的人身妖尾,看見那條黑色的蛇尾時眼底的嫌惡毫不掩飾,即使他修到大乘後期之時,柴則為他賜名留像留的也是人身蛇尾像,這是在提醒他,他不是柴家人。
他隻是柴家養的畜牲。
“謝卿禮!!!”
溫觀塵的冷靜儘數崩塌,這一千多年強撐出的尊嚴終於被碾碎,手上的招式毫無章法,脊骨中的陰骨爆發要吞噬他的心神。
少年並不進攻隻作抵抗,懶洋洋後退任由他劈斬。
第一道化妖雷在此刻降下。
溫觀塵被這種羞辱折磨失了心神,一心隻想殺掉眼前的少年郎,那道雷電撕破黑暗重重劈在了他的身上。
痛苦的嘶吼聲響徹。
他的神智回來想要逃跑,少年轉瞬間來到他身前,死死壓著溫觀塵。
宛如謫仙的人垂首看著被按住無法掙紮的人,唇角的笑意越發深邃:“你跑什麼,這人身維持這麼久了就不想見見自己的蛇身是什麼模樣嗎,我可是很想看看呢。”
“謝卿禮!!”
又是一道化妖雷在此刻落下,重重劈在兩人身上。
少年的唇角隱隱溢出鮮血,卻還是死命壓製著要逃跑的人。
“彆怕哦小師叔,我陪你一起受著這雷呢。”
謝卿禮彎眼輕笑。
溫觀塵拚命掙紮調動靈力護體,卻隻能看那化妖雷一道道砸下來。
不行,不可以!
他不要恢複蛇身,他不要看到那條蛇尾!
不行,不行,不行!
可毫無反抗之力,化妖雷一道接著一道劈在兩人身上,謝卿禮是人身隻是受了幾道雷,可他這個半妖卻已經快要維持不住人身。
蛇尾忽隱忽現,他的臉上鱗片越來越多。
“小師叔,還有最後一道化妖雷哦。”
少年輕佻說道。
一顆心劇
烈跳動,慌亂到不行,從來沒有這般驚恐過,溫觀塵連話都說不出來,下意識想要求饒。
即使是死也不能看到他的蛇身。
“謝卿禮,求——”
轟——
最後一道化妖雷降下。
兩人不約而同吐出大口鮮血。
煙塵散去後,痛苦的嘶吼逐漸衰弱。
謝卿禮起身擦去唇角的血,漠然又肅殺望著地麵的人——不,半妖。
巨大的蛇尾盤旋彎曲,六道顏色各異的鏈紋環繞,蛇尾之上是布滿黑色鱗片的人身,就連曾經宛如謫仙的臉上也爬滿鱗片。
很醜。
也很嚇人。
“嘖。”少年皺眉,“原來你長這樣啊,世人眼中出塵俊秀的陣法大能竟是這副模樣,你是不是很久沒見過自己這具蛇身了?”
殺人簡單。
誅心更有用。
就像溫觀塵最喜歡用的招式,控製那些修士,碾碎他們的識海讓他們從濟世救民的修士成為滿手鮮血的惡魔。
或許他想不到有一天這招會用在自己身上。
溫觀塵茫然睜著眼,豎瞳擴散,拚命想要維持自己的人身,可重傷後連一絲靈力都難以凝聚出來,修煉了那麼多年的人身被他毀去。
他還是條六索錦蛇。
“當慣了人,便以為自己真的是個人了?”少年來到他身邊,身上的白衣破舊,因為化妖雷也傷了不少,但瞧著還是光風霽月的模樣。
與他形成鮮明的對比。
“無論比什麼你都比不過我,你永遠不如我。”
謝卿禮還在笑,偏生笑意不達眼底。
“讓我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對你,唔……”
少年皺眉思索。
溫觀塵知道大勢已去,怎麼都沒想到為什麼會輸。
為什麼謝卿禮總能在逆境之中翻盤。
為什麼?
他掙紮著想要抬手自裁,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謝卿禮手裡。
可手剛抬起,劍光劃過,四肢後知後覺傳來劇痛。
蛇尾掙紮掃過地麵。
少年忽然笑了:“不如這樣,老規矩,先剮了你,再捏碎你渾身的骨頭,把你的屍體丟去喂魚如何啊?”
裴家兩位當家被他活剮了。
謝家大小姐謝鳶被他捏碎了骨頭。
三家的屍身被他丟去河裡受著魚蝦啃咬,為了維持所謂的陣法。
劍光化為利刃,一刀刀割在蛇身之上,黑色的鱗片一片片落地,肮臟的蛇血淌了滿地,血肉化為飛屑,血霧蔓延,絕望的嘶吼聲響徹整個林間。
謝卿禮冷漠看著,眼中沒有一絲情緒。
——少主,活下去。
——阿禮,這不是你的錯。
——跟著你娘走,不要在這裡!
——彆回頭,不許看娘,頭也不回地跑!
所有人都是因為他而死,可沒有一人怨過他。
從來沒有。
那些無辜而死的人,那些被埋在河底十幾年的屍骸,那些無處可歸的亡魂。
一萬三千餘人。
都對他說:
這不怨你,你沒有錯。
無法原諒他的隻有他自己,一遍遍折磨他的也隻有他自己。
他看著地麵上已經不成樣子的“人”。
他開了口:“溫觀塵,你該死。”
鱗片被剮乾淨,血肉被削去,白骨被一寸寸捏碎,地麵上的東西已經成為一灘爛泥。
謝卿禮用劍將他翻過身。
那根白色的劍骨顯露,瑟瑟發抖想要躲避。
少年拽住它,一鼓作氣將它拔出。
在它被拔出的那一刻,地麵的東西痙攣一下,頹然到底再無聲響。
那根劍骨被他握在掌心,謝卿禮看著它毫無反應。
修長的手收緊,那根死命掙紮的骨頭毫無還擊之力,自頂端寸寸碎裂,再無動彈的力氣。
他仰頭看了眼虛空。
碎荊劍從他的手中飛出,一劍劈開了他的脊背。
謝卿禮悶哼一聲跪倒在地,他疼的渾身顫抖,牙關都在打顫,卻還是抖著手伸向自己的脊背。
他摸到一片滑膩的血,是溫熱的血,第一次有了人的溫度。
他觸碰到了那根劍骨。
握住了它。
死死拽著它。
很疼很疼,疼的要死,可滿腦子都是那些無故慘死的人。
都是因為它。
“給我出來!”
他收緊力道,死死拽著那根劍骨一寸寸抽離它。
它察覺到危險想要逃,可少年的力氣太大,即使疼到意識不清手上的力氣也沒鬆片刻。
“給我出來。”
“給我滾出來!”
四周的業火越燃越大,烏雲在頭頂上空凝聚,天際再無一絲光亮,四周昏暗到難以視物,毀天滅地的威壓要將人壓碎。
一聲驚雷撼天動地,整個地麵在搖晃,業火在瞬間燃燒的更為劇烈。
星羅陣在此刻關閉,源源不斷湧出的妖修和魔修終於停下。
雲念茫然望向了遠處。
她看不到一縷光,隻有遠處的雲層中穿梭著要將人劈碎的劫雷。
是天譴。
【請宿主注意,空間傳送天路即將開啟。】
機械的聲音喚醒了她的神識。
她渾身都在抖。
顧凜在此刻來到身邊:“雲念,要走了。”
她一動不動。
顧凜又道:“天譴來了,世界要崩塌了,你看周圍的火已經完全滅不掉了,這個世界要亡了。”
還是救不了。
顧凜的心裡也像壓了塊巨石一樣。
他忍住酸澀的眼,握住她的手:“跟我走,不然我們都要死在這裡。”
宛如石雕的人忽然掙開了他
的手。
“聽霜!”
銀白的長劍來到身邊,雲念跳上劍。
“去找他!”
“雲念!”
顧凜喊著她的名字。
可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最後一個魔修被殺乾淨,遠處的人影匆匆忙忙跑來。
來者身穿紅衣,美豔的臉上還帶著血跡,應當也在這裡堅守了許久。
她看著遠處的天際皺眉:“怎麼回事?”
為什麼有三陣雷劫?
方才兩次劫雷過去後,這一次的劫雷……更加嚇人了。
遮天蔽日,將所有的光亮遮擋住,四周的業火像是加了燃油一般瞬間騰起,他們的呼吸都因此受難。
顧凜神色複雜望著她:“這是天譴。”
修士們齊齊怔愣:“……什麼?”
顧凜看著這些方才並肩作戰的人,啞著嗓子開口:“這是天譴,謝卿禮要毀掉穹靈劍骨,這場業火因為穹靈劍骨產生,這一切不會結束,陰骨還在,它還會選擇下一任宿主,殺戮永遠不會停歇。”
“……所以呢?”
“毀掉天神的東西,就要承受天神的怒意,這是天譴。”
他仰頭望天。
“謝卿禮扛過去就能活,扛不過去就得死,他是天神選擇的人,他死了,業火會燒淨一切。”
***
“給我出來!”
少年厲聲低喝,單手用力,那根劍骨再也無力掙紮被他拔出。
他喘息著,呼吸抖的不行,脊背上的血淌了滿身,冷風順著傷口往裡灌。
兩根劍骨並排放著,染血的手觸碰上它們,他卻一直未曾收勁。
謝卿禮艱難抬眼,目光緊緊望著業火之後。
在等一個人。
想再見她最後一麵。
直到聽到帶著哭腔的聲音,她從聽霜劍下跌落,幾乎是爬到他身邊。
“謝卿禮,謝卿禮……”
少年的臉上是血,手上也不例外,他擦乾淨手上的血小心觸碰上她的臉。
“師姐,我報仇了。”
雲念的眼淚止不住,一顆顆往下墜,沿著他的掌心下滑到手腕,衝刷了他腕間的血跡。
“我知道,我一直都信你,我知道你可以做到。”
謝卿禮挑眉:“師姐,我要碾碎劍骨了。”
雲念也笑:“碾吧。”
光亮在少女身後展露,朦朧虛化的光圈逐漸擴大,自另一個世界吹來的風吹散了一切血氣。
謝卿禮還在笑:“師姐,你要走了嗎?”
雲念的沒說話,唇角還掛著笑意,握著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臉頰。
腦海裡的係統在警告:【請宿主立刻進入傳送天路。】
一邊是謝卿禮的笑,一邊是機械的警告。
“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也知道我會做什麼。”少年撿起一旁的碎荊劍,神態依舊是溫柔
的:“師姐,殺了我離開,或者——”
他將劍遞給她。
雲念看了眼沒說話。
血氣混著竹香湧來,他湊身上前攬住了她的腰身。
少年一如既往,聲線溫和又繾綣:
“留下來,予我愛與極樂。?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們是道侶。
他們是彼此的心上人。
她是他唯一的救贖。
他的極樂和愛隻有她能給。
謝卿禮閉上眼,等著她給最後一道死刑。
可腰間卻環上一雙手,她將下頜抵在他的肩膀,貼著他的耳根笑盈盈道:“你說的挺好,那你倒是把我的命門鬆開啊。”
謝卿禮長睫微顫睜開了眼。
雲念縮在他的懷中,絲毫不顧及他一身的血,俏生生道:“我不走,我們一起死吧。”
謝卿禮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
可她還在笑:“我陪你一起渡天譴,大不了就讓它把我們劈死,你一堆我一堆誰也分不清。”
這是係統的原話。
腦海裡的警告聲一陣接著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