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吱——”
嶄然的黑色長靴踏在被風掀動的紙卷上。
扇形彩繪菱花窗在泛黃的書頁裡投入光怪陸離的色光。
高台上正襟危坐的男人慢慢睜開眼, 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書卷上, 懶散而嘲弄：“自投羅網？高貴的大天使長。”
昔日的大天使長冷冰冰道：“你知道洛修斯的存在。”
洛修斯。
又是洛修斯。
還有他的好父親。
教皇閣下站起身, 他身在高處，向下俯視著麵色冷漠的魔族。
薩澤杜斯早該去死。
可主不會讓薩澤杜斯死去, 就像不會讓他死去那樣。
弗拉德無意一遍遍地去耗竭主的力量。
他隻能譏笑：“怎麼？魔族的君王已經廢物到連自己的兒子都找不到，需要尋求彆人幫助的地步了嗎？”
魔族未召出銀十字劍。
弗拉德預示到了薩澤杜斯今日來, 有彆的目的。
“我與洛修斯，毫無乾連。”魔族說。
弗拉德一愣, 慢慢皺起了眉, 譏問：“曾經得大天使長已經落魄到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敢承認了嗎？你在說主欺騙了我……”
魔族冷漠地打斷他：“洛修斯是取代我的人族。”
弗拉德笑了：“取代你？你認為，主說的話，和你說的話，我會相信哪一個？或說，你到如今還不清楚, 我和你之間的仇怨, 隻有死亡能帶來結束。”
魔族恍若未聞, 隻說著自己要說的話：“洛修斯是主選定的人族，與主心意相通，主待他勝於一切造物，或許他將代行主的意誌。”
弗拉德眼神漸漸陰冷下來。
洛修斯分明是人妖族混血, 薩澤杜斯一遍又一遍重複他“人族”的身份，無非是在嘲諷弗拉德——
魔族微微一頓, 說：“他將成為主的寵兒。即使我不再在天堂, 受主注目的仍不會是你。是洛修斯。”
教皇閣下神態上仍從容, 隻是那雙海青色的眼瞳卻慢慢沉於凶戾。
他盯著魔族，沒有說話。
魔族不緊不慢說：
“主未曾欺騙你，一切造物皆是主的孩子，但我想主從未與你說過‘洛修斯的父親是薩澤杜斯’這一句話。”
“洛修斯僅僅是取代所有造物的寵兒。而你所求者必將求而不得，這是你為了長生而背負的詛咒，弗拉德。”
細密的金網開始自藏書閣角落攏上。
教皇閣下緩步走下階梯，走到魔族身前，問：“所以？”
他又問：“被主厭棄的可憐兒，你到我麵前來炫武耀威嗎？”
金網纏繞上了魔族的身軀，割裂了他的皮膚。
這足以讓一名攻擊力治愈力雙向八級的人族勇者，骨肉碎崩。
魔族沒有抵抗，隻是淡淡道：“我僅僅想讓你清楚，即便我不再是天堂的大天使長，你仍不會是離主最近的造物。”
教皇閣下冷冷地看著薩澤杜斯。
魔族振開羽翼，密纏的金絲線網驟然碎裂。大風吹開藏書閣的玻璃窗，將室中書卷刮得淩亂。他說：“而洛修斯將是這個特殊的造物，他在我之上——受主寵愛，被允許與主心意相通，被準許代行主的意誌。有他在，你永遠無法再靠近主半步。”
“是嗎？”
“未來將讓你知曉真假。”
“薩澤杜斯，你在向我暗示什麼？”教皇閣下倏地笑了，帶著譏諷的意味。
魔族冷淡道：“你心知肚明。”
“洛修斯是特彆的。”教皇閣下慢慢道，“他被主賜予了特權。對嗎？”
“我已說得一清二楚。”
“根本是你在嫉妒洛修斯，身負美德的大天使長。”
教皇將話說得赤/裸裸，聽上去譏嘲意味很重。
可魔族罕見地坦然：“是的。”
教皇：“但你認為我該與你一般嫉妒，所以你來找我了。”教皇微笑起來，漸漸收起了眉目間的戾氣，“但……的確這樣。”
教皇閣下慢慢眯起他海青色的眼瞳：“我與你有一樣的想法。”
魔族冷笑：“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
“我相信自己。”教皇神態不變，他笑問，“大天使長，你今日來找我，是為了借我的手，將主降世的消息傳播到世間，好讓那些麻煩們循跡找到洛修斯，然後看主是會選擇聽從造物們的質疑收回對洛修斯的特權，還是執意庇佑洛修斯到底。對嗎？”
“是。”魔族回答，帶著譏諷。
教皇閣下重新走上階梯，坐回他的椅子上，說：“在主麵前，我可以暫時放下一切私怨。傳出主降世的消息，我不懼怕主的怪責，但你需要為此向我坦白兩件事。”
“什麼事？”
教皇眼底冒出兩簇火：“你對主的心思，和你和主最親近的程度。”
薩澤杜斯沉默了一會兒。
又沉默了一會兒。
弗拉德隻覺剛才得知洛修斯不是薩澤杜斯兒子的消息時壓下去的火氣，噌地又衝回來了。
他直覺極敏銳，與這個見鬼的大天使長第一次見麵，弗拉德便看出這位神聖的大天使長心裡有不能告人的肮臟秘密。
但想歸想，如果主未曾與薩澤杜斯太親密過，弗拉德想自己還可以再稍稍壓製住自己的怒火。
魔族回答：“我沒你那麼齷齪，不會時時妄想著將主拖入泥潭。”
弗拉德不想聽薩澤杜斯說這些屁話，帶著虛假的微笑，問：“還有呢？”
與主最親密的程度。
弗拉德預計回答是“親吻”。
主常常會親吻造物的額頭。
他可以忍。
但是——
魔族皺起眉，但不知道是不是弗拉德眼睛花了，他好像看見魔族黑發下的耳朵紅了：“無可奉告。”
弗拉德：“……”
弗拉德幾乎從胸腔中擠出的字音，強撐住那副微笑的假麵：“無可奉告？你什麼意思？”
薩澤杜斯麵無表情：“如你所想。”
教皇閣下眼前發暈。
該死。
他不敢去想了。
他現在不能再對薩澤杜斯動手。
教皇閣下闔上書桌上的書，將書本放回身後的櫃閣，遠遠看著薩澤杜斯，壓製著怒火，克製道：“繆金該對主降世的消息，很感興趣。”
“不死族的亡靈之主？”
教皇閣下端正地坐著，淡淡地念誦：“地獄崩壞，主帶領著一名人間死去，無處可歸的亡魂前往人間最寒冷的極地，賜予他強悍的力量，永不腐壞的屍身，永恒的生命。作為報答，亡魂將為主建立一個，死者的新國度。”
魔族沒有說話。
教皇閣下又恢複了眾人麵前的溫和威嚴，像藏書閣來客是任何一名友善的陌生來者。他說：“記錄在《世初》第六篇第一百七十二頁。”
“不死族是死亡的生靈國度，是不該存在於世的種族，繆金怨恨著主。”教皇閣下微笑著，“倘若洛修斯與繆金見麵，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魔族冷冷問：“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教皇閣下逆光坐著，看不清神態，語調緩和：“大天使長，我無所不知。”
“除了繆金，或許還有守望森林的精靈皇。我想他也會對主降世的消息很感興趣。”
“謝菲爾德？”
謝菲爾德，精靈族的皇，率精靈族前往守望森林已隱居上千年。
沒有造物聽聞過他太多消息。
包括曾為大天使長的薩澤杜斯。
教皇微笑著：“大天使長，你認為你是主的第一個造物嗎？”
魔族緊緊地盯著教皇那張虛偽得滴水不漏的假麵。
他喟歎：“你隻是主第一個，成功的造物罷了。”
*
神心國。
潔白的凹凸城牆連綿出上千裡，從一端到另一端，地形如階梯漸次升高，寬闊的重六芒星白底旌旗佇在高大的瞭望台頂。
過了這一道城門，才入神心國。
神心國位於中王國教區，教廷矗立在此。
銀頭發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馬車中。
車廂正中有一張琉璃矮桌，桌下鋪著溫暖，帶著清淡熏香氣的多角形絨毛毯，桌麵琉璃下，鏤刻著黃金六芒星。
六芒星上麵正好鋪了一張羊皮地圖，華奢長衣的青年指著地圖道：“印金的疆域屬於神心國，在中王國教區，新元曆前後建立，有二十四座城，教廷在主城……”
他一邊笑一邊說，“你們不了解神心國吧？其實除了教廷建立在這裡，神心國還有一百四十萬的人口，並非隻有神職人員才居住在這裡。不過在神心國主城，在路上拉十個人，有八個人是主教。”
青年是教廷上一任的聖子利維。
銀頭發的少年始終在馬車中溫和地聆聽利維對神心國的介紹。
隻有薇拉小聲地倒抽了一口氣：“神心國……不，神心國的主城，有這麼多主教大人嗎？”
利維耐心回答：“在教廷編製內的神職人員，除了教皇和聖子聖女，隻有主教級彆的神職人員，剩下的都是侍女。不過哪怕隻是教廷的侍女，雙向力量也必須在四級以上，所以神心國主城可以說是人族力量的三角塔塔尖。”
薇拉怔怔地看著利維，驚得說不出話。
利維笑道：“教廷建立三千多年來，在所有曆史記載中，洛修斯是第一個教皇大人指定的聖子。”
薇拉不自覺看了一眼洛修斯。
洛修斯向利維點了點頭：“這是他的承諾。”
利維眼底掠過一絲驚疑：“你與教皇大人認識？”
洛修斯：“是的。”
利維迅速調整好了神態，柔和地笑著，注目著洛修斯，說：“抱歉，我隻是有點驚訝，因為教皇已經……很久沒有出過教廷了。你之前來過神心國嗎？”
銀發少年又點點頭，誠實道：“來過，我與教皇見過一麵。”
這次換利維愣住了。
剛才他說得很含蓄——
換更精確地說法來說，應該是，教皇已經有一兩千年的時間沒再出過教廷。
利維甚至從未見過教皇。
而不止是他，和他同任的聖女，上一任，上上任，上上上上上任……都沒見過。
神心國的神職人員一代代更替，力量強大的人族可以擁有更長久的生命，可到了教廷八級頂峰的白衣主教，也不過僅僅能活四五百年。
而那些已經站在人族巔峰的白衣主教們，也從未見過教皇。
唯一一次，是不足半個月前，教皇突然出現在教廷正宮，有數十位白衣主教得以窺見教皇的姿儀，聆聽教皇的宣告。
那唯一一次的宣告，和眼前的這個銀頭發少年有關。
利維不清楚這個叫“洛修斯”的少年到底是什麼來曆，他隻看得出洛修斯是人妖混血，力量……隻有治愈力一級。
利維問：“是教皇大人選中了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