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斯謹慎道:“不一定。”
奈亞拉提普又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不一定。”
奈亞拉提普又露出那種可憐巴巴的神情:“那我可以去找你嗎?”
洛修斯眼皮一跳,謹慎問:“你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我找不到主,我隻能找你了。”奈亞拉提普低聲說,“很奇怪,和你在一起,會讓我很安心。”
他抬起眼瞼瞧了一眼洛修斯,說:“但倘若你沒這張臉,我會更安心。”
“……”洛修斯裝作沒聽見,“我該離開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奈亞拉提普看著他,輕輕碰了一下少年的臉頰,他的體溫是冷的,像還置身在黑夜中。奈亞拉提普似乎有話想說,但最後隻是對洛修斯笑了笑。
他離開了寢宮。
離開前,奈亞拉提普像終於想起他要說什麼了似的,語調恢複了第一次見洛修斯時的懶散:“我永遠歡迎你,我的大祭司。”
洛修斯離開了諾提拉,離開了這座繁榮濕熱、叢林遍生的妖族之城。
他來時空空蕩蕩地來,走的時候也是空空蕩蕩地走。
連鞋都沒有。
唯一多了的是一塊帶著奈亞拉提普手跡的大祭司銅牌。
洛修斯還記得奈亞拉提普給他寫頭銜牌的時候那種哄小孩似的笑意,但洛修斯沒有放在心上。
已經過了五月份,但在這片廣袤的妖族領地上,氣候並沒有發生變化。
始終如一的濕熱。
洛修斯又乖乖地排隊出了諾提拉。
儘管他已經貴為妖族的大祭司,但他絲毫沒有特權階級的自覺性。
金色字跡浮現:“你現在準備去守望森林嗎?”
洛修斯帶上了可憐的厄尼,為了掩蓋厄尼精靈的身份,洛修斯給他定製了一頂從頭頂遮蓋到腳踝的黑紗帽子,讓厄尼看上去像個蒙在布裡的長鳥籠一樣。
洛修斯壓低聲音回答:“我原本該去深淵之海找龍族的奧爾丁,但厄尼跟著我,我隻能先去一趟守望森林。”
規則:“你要和謝菲爾德打架嗎?”
洛修斯麵容平靜:“他也是洛修斯該擊敗的造物之一。”
規則知曉這一點不會發生變化,它問:“你記得四千多年前對謝菲爾德的承諾,你準備什麼時候履行你的承諾,與他見麵?”
“或許在人界所有的事都結束以後。”
規則無言。
被遺忘的造物在某個方麵上隻能算作一個意外,哪怕神靈曾在他身上付出再多的精力,他仍不該存在於世。
世間的事太多了。
神靈不會厚待誰。
洛修斯想起謝菲爾德不自覺地皺起了眉,說:“或許會在這之前,一切尚無定論。”
規則也不再提謝菲爾德了,它問;“奈亞拉提普呢?你準備何時與他見麵?”
“我從教廷向東,到了東王國教區的東邊界,在諾提拉……”洛修斯沒有先回答,回憶著自己的行路軌跡,開始規劃路線,“守望森林該再從妖族的領地向北走,從北方的守望森林再向北,是不死族的極北之地……所以倘若我要前往守望森林,擊敗精靈族後應該直接前往不死族。”
“為了避免奈亞拉提普再藉由洛修斯尋覓我的蹤跡,在我到達妖族領地最北邊的邊境時再與奈亞拉提普見麵比較穩妥。”
金色字跡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看上去像在誇獎洛修斯:“你比剛來人界的時候靠譜了好多,都會考慮以後的事了。”
洛修斯沉穩地接受了規則的誇讚:“我理當如此。”
“那你準備怎麼前往妖族最北邊的城?”
洛修斯:“步行。”
規則:“……”
金色字跡消失了好半天,才寫:“你知道人界有多大嗎?”
又寫:“你知道妖族領地和人族上百個王國的龐大規模不相上下嗎?”
“現在五月上旬,妖族四百八十副城,你走過去,就六月底了。”
洛修斯皺起眉:“可直接出現在守望森林前更不妥當。”
規則:“那你真走過去?”
銀發少年喟歎:“離我與教皇的約定還有兩個月,我總要拖夠這兩個月。我先走半個月,半個月以後再看情況。”
厄尼見洛修斯一直一個人嘟嘟囔囔地聽不清在一個人說些什麼,好奇問:“洛修斯,你在說什麼?”
洛修斯搖搖頭,沒回答,問:“我帶你去守望森林,你介意與我步行半個月的時間嗎?”
厄尼驚訝道:“您要走著去守望森林?”
從諾提拉出來一路走來,厄尼一直沒想通為什麼這位強大的少年會不帶仆從地出城,然後走進城外偏僻濕濘的叢林,愈走愈偏,現在左右前後隻剩下了樹叢和灌木,一個人族妖族都沒有了。
厄尼還以為這個少年要到這裡要辦什麼神秘的大事——
但現在來看,是想走著去守望森林?
走過去……四百八十座副城和十二座主城?
洛修斯連鞋都沒穿。
厄尼猶疑著問:“您為什麼不去諾提拉的傳送所呢?”
銀發少年腳步一頓:“傳送所?”
在銀發少年將厄尼的記憶再仔細地搜一遍找出“傳送所”這個東西前,厄尼已經十分貼心道:“妖族的上百座城都建有與毗鄰的城的直接傳送所,像諾提拉,應該有通向附近東北南三座城的傳送所。”
“如果要向北前往守望森林……大抵是一直去向北的傳送所吧,十天內應該可以到最北邊的城,”厄尼不確定地說,“不過傳送所的使用費用高昂,不是誰都負擔得起的。”
洛修斯沉默地看了看身邊的盛著雨水的灌木叢,佯裝無事:“好的,我們去諾提拉的傳送所。”
*
妖族十二主城、四百八十副城,最北邊的城是座副城,疆界狹長,像一條綬帶,曲曲繞繞在妖族最北的邊界線,與被劃分在人族領地中的一處無王國無統轄的自由地域東西連接。
像厄尼說的,從諾提拉到這裡,用了將近十天時間。
一路向北,離守望森林愈來愈近,厄尼路上反而越來越沉默,剛上路時還像重拾起了對未來的希望,熱切地與洛修斯聊天,但隨著向北氣溫漸漸變低,厄尼的精力也像被凍住了似的。
他不再說話,有時洛修斯夜中會看到他在發抖。
洛修斯帶著他出了最後一處傳送所,找了一間舒適的旅舍。
這座最北邊的城叫塞伊,在妖族領地的最北端,也離人族領地的最北端很近了。
但儘管人族妖族疆域廣闊,在最北邊的塞伊,五月份的氣溫也尚未冷到初夏便白雪冰封、寒風朔朔,隻是比起濕熱得讓人發暈的諾提拉,這裡乾燥而涼爽。
守望森林的氣候與塞伊相似,夏天涼爽,冬天寒冷。
在守望森林的北邊,是世間最寒冷的地方。
那裡夏天白晝不歇,冬日黑夜不眠。
死者的國度建立在那片極北之地。
不死的亡靈生活在極北之地。
洛修斯想,他應該能在極北之地找到不死族的王——繆金。
見過繆金後,他會再前往深淵之海,尋找龍族的奧爾丁。
他或許可以在七月份回到教廷與弗拉德一決勝負前,擊敗三個種族的王。
洛修斯一邊規劃著未來的路線,一邊推開旅舍房間的木窗。
窗外高樹綠葉茵茵,投下大片厚實的陰影,明亮的陽光從枝葉罅隙裡映下來,在窗欞上點亮了暖洋洋的小光斑。
厄尼坐在房間的椅子上,低著頭,揪著衣角。
他又開始渾身發抖。
銀頭發的少年從窗前走到他的身邊,為他倒了一杯熱水,嗓音溫和:“你這幾天很不安。”
厄尼沒有抬頭,他瑟縮了一下,眼底有很深的恐懼:“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抱歉,我原本不想讓我過去曾經遭遇到的事打擾到您……隻是……”
洛修斯安撫似的微笑道:“沒事,我希望你信任我。”
“塞伊城離守望森林很近,它西邊有一片屬於人族的領地……但那裡沒有王國,沒有秩序,那些做著見不得光的生意的壞蛋們都在那裡,尤其是……捕捉精靈的那些人族。”
洛修斯蹙眉:“捕捉精靈?”
“是的……那群卑劣的人族與妖族勾結在一起,長年累月地守在守望森林的外邊界,”厄尼眼睛發紅,“好奇心讓我們溜出森林,但……沒有誰會知曉在森林邊界等待我們的是什麼。”
厄尼露出絕望:“我回不去的,哪怕是我的屍體……那群人守在森林外麵,如果我被他們發現,會將我的災厄波及到你的身上。”
“殺了我吧,洛修斯,帶著我的心臟走吧。”
銀頭發的少年微笑著注目在精靈美麗的麵孔上,說:“我會實現我所有的承諾。”他歎了口氣,像想起什麼,“或許會晚,但我不會欺騙任何生靈。”
厄尼:“可是……”
“相信我。隻要你相信我,我便可以實現我對你的諾言。”銀發少年溫和地打斷了厄尼的話。
“相信我,好嗎?”
“……”精靈惶恐地看著少年,沒有說話,最終很輕地點了點頭。
*
林海蒼茫鬱然。
日朗氣清,是個好天氣。
但血腥氣很重,樹葉簌簌落地,落入黏膩的血泊中。
這裡是守望森林的外邊界,一片該祥和寧靜的土地,但近千年裡,叱罵、腳步、嘈雜聲才是這裡的常態。
幾十上百的亡命之徒在這裡等待狩獵。
每天都會有昨日的惡徒離去,然後新的惡徒加入,來碰一次百年難見的運氣。
這值得他們花上十幾天半個月的時間到這裡淘金似的碰碰運氣,哪怕百年難見——
可倘若碰見,得手一名在黑市上都無流通蹤跡的精靈奴隸,他們便能富有得能從居無定所的惡犬一朝變成貴族似的大人物。
但今天這裡又一片死寂。
死亡的氣息在颯颯的枝葉聲中蕩開。
屍體像被風吹下的落葉,落在每個角落,無聲無息,像與泥土化為了一體。
一個身態頎長的男人從樹叢中走出,舔了舔指尖的血,他披著黑色的鬥篷,深邃的眉眼鋒利如冰刀,帶著削肉刻骨的滲人冷意,隱匿在薄冰下的暴戾像隨時會失控。
他向南望,那裡是塞伊城。
喉嚨溢出一聲嗤笑:“嘖……洛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