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殺死你之前,留住你這條命。”
繆金戴上了鬥篷的帽子,語調帶著輕蔑,像第一次與洛修斯見麵那樣,冰層之下,藏匿著凶戾,混亂的危險湧流。
銀發少年倚在樹乾旁,望著黑色鬥篷的背影漸行漸遠。
沒再回頭。
金色字跡浮現:“你認為繆金不喜歡你?”
銀發少年歎了口氣:“這件事很難去分辨了。”
不,不難分辨。
沒有人能欺騙主。
但主沒有用他的全知去分辨繆金的話是真是假,規則隻能把這解釋為主不想去分辨真假了。因為目前的狀況讓主想從三個王之間脫身。
謝菲爾德出現,在森林呆的時間越久,洛修斯暴露身份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旦謝菲爾德知道什麼,規則猜奈亞拉提普和繆金也不會太遠。
到了身份完全暴露的那天,就是真正的混亂了。
規則寫:“你現在離開森林還是什麼時候?”
洛修斯開始向河邊的木屋走去,夜過了大半,還有兩三個小時拂曉,他說:“等暮時吧,我會在今晚結束我對謝菲爾德的許諾。”
回到木屋,木屋中一片安寧。
角落微弱的燭火躍動著,木窗緊閉著。
繆金沒有回來。
以洛修斯對繆金的了解,繆金不會停留在森林,或許今天,或許明天,繆金也會離開守望森林。
然後繆金會去哪呢?
繆金尋找神明的蹤跡尋找了數千年的時間,直到現在,主即在人間,可如果繆金不會再與他同行,洛修斯猜繆金或許會回到極北之地。
——洛修斯猜對了。
不過這是以後的事了。
一件在以後讓洛修斯始料未及的事。
木屋一層沒有人跡,洛修斯上了二樓。
手長腿長的精靈蜷在床內側,金色的長發披拂在他側顏上,他乖乖地蓋著被子,被子一角都沒有蹬亂碰亂,安靜得像一幅畫。
洛修斯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挪到床外側,端正地躺下。
他還沒來得及把眼睛閉上,規規矩矩交疊在小腹上的手被捉住了。
洛修斯轉過頭,看見精靈的睫羽顫了顫,微微睜開一點望著他,嗓音像搔在人癢處的羽毛一樣輕:“你回來了。”
洛修斯又捂住了他的眼睛,謝菲爾德輕聲問:“很難看嗎?”
曾今朝輝似的眼瞳如今餘暉似的火一樣紅,蘊藉著濃金的色調。
謝菲爾德沒難看過。
洛修斯起身,從牆壁上鑲嵌的木頭小櫃子裡扒拉出一條長長的白綢帶,搭在謝菲爾德的眼睛上,白綢帶自然滑落到謝菲爾德鼻梁上,一滴金色的血液滴在綢帶上。
洛修斯頭疼問:“你眼睛會流血,為什麼還要睜眼?”
謝菲爾德抓緊了白綢帶,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露出一點無措,緘默著沒有說話。
謝菲爾德話很少,似乎在他最初誕生時並非這樣,隻是在主沉睡過幾次後,沉睡過連主都不清楚多長久的時間之後,謝菲爾德就慢慢緘默下來了。
或許是謝菲爾德慢慢習慣了孤僻的沉默。
洛修斯思索了半晌,拿過白綢帶蒙在了謝菲爾德眼前,最後在他腦後係了個結:“這樣就不會再流血了吧?”
謝菲爾德摸了摸眼前的白綢帶,點點頭,像有些沮喪似的聲音很低:“不會了。”
但我也看不到你了。
講究地把枕頭擺正,把被子抻直,洛修斯重新正兒八經地躺了回去,抬眼瞧了一眼坐著的謝菲爾德:“你要在這裡睡一晚嗎?”
謝菲爾德也乖乖地躺了進來,躺在洛修斯身邊,被蒙住眼睛的臉轉向洛修斯:“可以嗎?”
洛修斯其實全無睡意,但他努力地閉上了眼睛想要再體驗一晚奇妙的睡眠時間:“我不介意,都可以。”
“我……”精靈遲疑了好一會兒,輕聲問,“我可以抱你嗎?”
洛修斯躺正在床上,沒有回話。
直到精靈的手臂勾住了洛修斯的腰,洛修斯才按住他的手背,淡淡道:“謝菲爾德,你想親近我,告訴我原因。”
“因為主與你親密。”謝菲爾德說。
洛修斯睜開了眼,從床上坐起來,垂頭看著身側的精靈:“主親密的,你也會親密?”
謝菲爾德摸過眼上的綢帶,緘默著。
洛修斯長刀直入:“你想和主親密?”
謝菲爾德仍不言不語。
洛修斯已經從床上站起來,語調溫和,話語卻赤/裸裸得像把刺人的刀刃:“你該知曉,這毫無可能,謝菲爾德。”
他說:“無論我是誰,我同樣知道上萬年前曾經發生過的事,你活下來,創立精靈族,主容忍你重新開始,已經是他對你所有的慈悲。謝菲爾德,不要想不該想的事,也不要說不該說的話。”
“你是精靈皇,是世間第七個種族的王。”
而不是其他。
不是第一個造物,不是天使,不是受神明寵愛的誰。
當神明折斷謝菲爾德羽翼時,便代表著過去的謝菲爾德的死亡。
世間隻存在一個精靈族的皇,而沒有與神明共享力量的天使長。
心臟上的長刺因為急促的心跳發難起來,像刺穿了他整個軀體。
像上萬年前的那天。
謝菲爾德撫上心口,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回答得風輕雲淡,可心臟卻無法像他表麵上這樣平靜,血液開始在他體內失控,帶來難以言喻的痛楚,像軀體在從內部被碾碎。
洛修斯坐在一把椅子上,注目著謝菲爾德,說:“我希望你知道。”
回答洛修斯的不是謝菲爾德的嗓音。
謝菲爾德嘴角溢出一點金色的血跡。
洛修斯皺眉看了一會兒,又走回床前,為謝菲爾德把垂落的金發挽到耳後:“在主將你心臟上的長刺取出來之前,不要情緒波動太大。承受痛苦的隻有你。”
謝菲爾德說他“知道了”。
可他還是忍耐不住。
在洛修斯碰到謝菲爾德耳朵的瞬間,謝菲爾德跪坐在床上擁抱了過來,他體態比洛修斯記憶中的消瘦了很多,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著少年的衣袍。
洛修斯感覺自己的後肩濡濕了一點,他以為是謝菲爾德忍不住把血吐到了他肩膀上,可他向後伸手摸了摸,手指上的液體卻是透明的。
謝菲爾德什麼都沒有說。
上萬年前被折斷羽翼,封印力量,被遺忘在黑暗中幾千年的時間,他都沒有說過什麼。
洛修斯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他安撫似的摸過謝菲爾德的後脊,謝菲爾德後脊很硬,蝴蝶骨突出,在蝴蝶骨下有兩處不易察覺的骨突。那是羽翼留在謝菲爾德身上唯一的痕跡。
神明賦予天使堅韌的體魄,隻有羽翼根部像神靈造物時的紕漏一樣脆弱而敏感。
因為那裡是主折斷謝菲爾德羽翼的地方。
折斷謝菲爾德的羽翼的記憶讓主在創造天使時,刻意避開了羽翼的底部,他強化了天使軀體的每一處角落,唯獨落下了這裡。
在洛修斯想推開謝菲爾德時,謝菲爾德先鬆開了他。
精靈靜靜地重新係好鬆開的綢帶,下床道:“我走了。”
“好的。”
*
“五月十一日:他不喜歡我,他要我走。
“可我能去哪呢。”
“五月十日:主醒了。
“我找到他了。他來了。”
“五月九日:森林裡來了兩個外來者,一個是不死族的王,一個是X。”
……
“四月十五日:他沒有來。
“第三千四百五十二年。”
“三月十日:在守望森林,精靈族誕生了第一萬個小精靈。這是他要我做的事。他沒有來。我恢複了視物的能力,但見光會流血。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年。”
“十二月三日:他說他會在這片森林的河邊與我見麵,我會在這裡等他,直到他來。
“在森林的第一年。”
……
“他來帶我走了,他記起我了。可我說不了話,也看不見了,他會討厭我嗎?”
“他沒有來。很久不說話會失聲。”
“他沒有來。我好像看不見了。”
“他將我放到了一個沒有光的地方。我在這裡等他。”
……
“他生氣了。”
“我把他帶到了黑暗裡,我無法與光明容洽,隻有在黑暗中我才能嘗試讓他醒來。”
“他沉睡了,我不想讓他這樣。他說沉睡是因為力竭,如果我把他賦予我的力量還給他,他可以醒過來嗎?”
……
“他可以抹掉我的記憶,這是我的筆記。
“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