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奈亞拉提普隻是說著玩玩的。
就是在森林隨便找棵樹在樹枝上睡一晚上, 洛修斯都不會選擇在晚上去找奈亞拉提普。
所以洛修斯在一棵相當茂盛的大樹上坐了大半夜。
他可以睡覺,也可以不睡覺,最近選擇按時作息天天睡覺隻是洛修斯試圖讓自己習慣於一個普通造物的生活。
過了夜半, 到了第二天, 說明洛修斯可能今天就會離開森林了。
他坐在枝丫上和規則交談了許多, 或者是規則單方麵提供給了他許多真心的建議。
至少規則認為它是真心實意的。
第一個建議,在洛修斯剛挑了棵長得高的樹爬上去準備看月亮的時候, 規則搭訕似的寫:“噯,你想沒想過換張臉?”
今夜月色依舊明朗,洛修斯靠在樹乾上,問:“為什麼要換張臉?”
“一個是你現在長得太像薩澤杜斯了,做事不方便,另一個是……”規則躊躇了一會兒,寫,“你要是換張臉,再有誰想找你, 就不容易找到你了。”
規則說得對。
如果他想要離開守望森林,遠離奈亞拉提普,繆金和謝菲爾德,換張臉的確是很合適的選擇。
隻是——
“我不喜歡捏臉。”銀發少年淡淡道,“薩澤和謝菲爾德已經讓我對這件事失去所有興趣了。”
規則認同這點,謝菲爾德不說, 主創造薩澤杜斯的時候它就已經在了。
創造謝菲爾德和薩澤杜斯這兩個造物幾乎耗儘了主畢生的審美趣味。
就連人族始祖的創造都是由薩澤杜斯代手的。
“換一張合眼的臉太難了。”洛修斯說, “不然我最初也大可不必改變洛修斯原本的麵目。或者我可以直接將洛修斯的麵目更改為主的容貌。”
規則:“……那就算了吧。”
但洛修斯又仔細想了想, 補充道:“這件事以後再說,或許我還會改變想法。”
“好,”金色字跡繼續寫,“你是想要今天離開守望森林嗎?你會和彆人說你要離開的這件事嗎?”
洛修斯說:“不死族的事隻能暫時先向後拖延幾個月了,和繆金在一起顯然可能會帶來麻煩,如果我和繆金同行,其他種族的王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我的蹤跡,我不想再出現太多預計之外的變化了。”
“另外謝菲爾德的對我的親近讓我懷疑他仍在試探我的身份,他很了解我,我長期停留在森林,或許會暴露身份。”洛修斯低聲說,“一旦謝菲爾德看破我是誰,我不能確保他會守口如瓶,或許到那時奈亞拉提普和繆金也會一並知曉我的身份。”
規則感慨:“是的,那時情況便失控了。”
這也是它擔憂的事,是它一開始建議洛修斯跑的原因。
“至於說不說,我會和繆金講明,九月份再見麵。至於奈亞拉提普和謝菲爾德,洛修斯與他們沒有關聯,我不需要特地告知他們。”銀發少年神態上顯現出一種理智的冷漠,原本人性化的情感漸漸剝離,“他們也不必再來找我。”
金色字跡寫:“可他們或許會為此感到難過。在某種角度上,你視他們為意外的麻煩,如果他們知道了,會很傷心。”
尤其是繆金。
但規則沒寫。
銀發少年顯露出平和的微笑,說:“這不是我現在該注目的事。”
規則意有所指地感慨:“我還以為你真想成為洛修斯,你這樣子和以前也沒區彆。”
銀發少年倚在樹乾上,輕聲說:“我已經儘我所能去體驗洛修斯的人生和情感了,但除了洛修斯命中注定的那些事,我還有彆的事要做,作為造物主該做的事。”
他抬眼看向月亮,喟歎:“我總歸無法將洛修斯與造物主分割成獨立的兩麵,它們在互相影響,我無法完全成為洛修斯。”
規則默然,一時萬籟俱寂,夜中隻有風聲與樹葉聲。
直到不知道過了多久,金色字跡突然一抖,寫:“繆金來找你了。”
規則寫出這句話的時候,銀發少年身前已經幽魂似的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像沒有重量穩穩立在纖細的枝梢上,一步步背逆著月光向少年走來。
最後停在少年身前,蹲下身,嗓音冷梆梆的:“你在這裡能睡著?”
銀發少年平靜地注目了男人很久,才緩慢地露出一絲笑,神態活泛起來:“和我一起看月亮嗎?”
繆金蹙眉盯了他一會兒,不吭聲地坐到了洛修斯邊上,偏過臉,沒去看月亮,也不看洛修斯,不知道在想什麼。
樹枝很窄,隻是繆金似乎收斂起了重量,才沒有斷裂的傾向。
洛修斯和繆金靠得很近,屈在膝蓋上的手肘不動也碰得到繆金的胳膊。
洛修斯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月亮,倏地轉過臉瞧著繆金,繆金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縮了起來,渾身僵硬。但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什麼也看不出來。
直到洛修斯看久了,繆金才惱怒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洛修斯嚴肅地兩隻手捏上了繆金兩側的耳廓,湊得很近,幾乎與繆金鼻尖相對:“我一直看你,你會害羞嗎?”
繆金一下子搡開了洛修斯。
樹枝本來就窄,他搡得不知輕重,洛修斯一個沒坐穩,就從樹枝上雙腳向下滑下了下去。
這棵樹有二三十尺高,這樣摔下去會骨折。
但雙腳還沒來得及碰觸到地麵,就重重落在一個冰冷的懷裡,手臂鑄鐵似的錮在他腰上。
不是橫抱,洛修斯兩腳懸空,被錮著腰和大腿,男人高挺的鼻梁似乎頂在他肚子上,兩條腿被上托了一點,才被慢慢放下來。
洛修斯理了理衣服,誠摯道謝:“謝謝你。”
“是我推你下來的……”繆金說了一半又彆扭地停下來了,“隨你。現在跟我回去。”
洛修斯又捏了捏繆金的耳垂,在耳朵那裡被繆金緊緊捉住了手,於是問:“你在害羞嗎?為什麼不回答我?”
繆金捉住少年手的手加大了手勁,攥得人疼,他偏過頭不去看洛修斯:“沒有,不要再問我這種無聊的問題。”
他牽著少年,或者說拽著少年往前走。
洛修斯猶豫了一會兒,問:“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問你,你可以如實地回答我嗎?”
繆金慢慢鬆了手勁,不再那麼用力地攥著少年,而是慢慢從手腕上滑到手掌,悄悄地握住了洛修斯的手。他沒有血液流動的體溫,少年的溫度燙得他臉有些發熱。
繆金語氣裡帶著微不可察的羞怒:“你又有什麼問題?”
洛修斯想了想,問:“你對未來有什麼期盼嗎?”
這種像幼師會問三四歲牙牙學語的小屁孩的爛俗問題讓繆金懲罰似的用力捏了捏少年的掌心:“問我這個乾什麼?”
繆金一向對這種涉及到未來的問題很敏感,可自從上次發現洛修斯傻傻地成了大祭司都不知道大祭司的含義後,繆金看待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便寬容了很多。
“沒事,我隻想問問,”洛修斯斟酌著用詞,“如果主會許諾你重塑不死族,你願意接受嗎?”
繆金停了下來,嗓音發冷:“你什麼意思?”
“我……”
“這是神明要你問我的問題?”
“是的。”
繆金的溫度似乎愈發冰冷,深色的眼底在仿佛在夜中失控的海潮,他一個字一個字道:“我不接受,告訴你的主,我不接受。”
洛修斯愣了一下:“為什麼?如果重塑,不死族可以像其他種族一樣……”
“這是神明和你講的鬼話嗎?”繆金打斷,譏諷地問,“死掉的東西永遠不配和活物共處一個世界,隻有你會相信神靈的謊言。”
洛修斯怔怔地看著繆金。
繆金嗤笑了一聲:“不談未來,你以為重塑就可以抹除不死族四千多年不人不鬼、不死不生的過去嗎?”
曆史是無法抹除的。
所以洛修斯沒有回答。
他知曉繆金憎恨主,但未想到會這樣尖銳而無法消除。
洛修斯動了動手指,歎息:“你說過你不喜歡我,對嗎?”
繆金沒有搭理他,牽著他繼續向前走。
洛修斯跟著繆金慢吞吞地向前走,繆金向來走得比他快,可繆金牽著他沒有鬆手,於是和他一樣走得慢了。洛修斯邊走邊說:“我說的喜歡是廣義的喜歡,情人也罷,朋友也罷,都是喜歡。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繆金沒吭聲,隻是往前走。
洛修斯隻能一個人繼續說:“你不喜歡我,那我隻能暫時和你道彆一段時間了,到九月份你可以遵守約定再來找我。”
繆金驟地頓住了腳,轉過身,死死盯著洛修斯,像要吃了他一樣:“你要走?”
洛修斯點了點頭:“是的。”
“嗬,”繆金冷笑了聲,像在譏諷,可他的譏嘲沒有往常那麼尖銳,像在這樣的鋒利刺人的情緒下小心翼翼地藏著不想讓彆人知道的東西,“你不是求我跟著你,保護你嗎?現在改變心意要走,是找到新的保護傘了嗎?”
“沒有,”洛修斯向來誠實得毫無隱瞞,“我說過,我和你同行的初衷是幫助你,我不知道何為救贖,我隻想儘我所能幫你找到生命中值得眷戀的事。所以我想成為你的朋友。
“可你不喜歡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很難再去幫你什麼。”洛修斯說,“到九月份,你可以依照約定來取走我的性命。那時主會與你相見。”
繆金驟地握緊了洛修斯的手,像會捏碎他的手:“是他要你走的嗎?”
“他”指的是主。
洛修斯沒法說是,也沒法說不是,隻能默默搖了搖頭,說:“你說你可以找到我,九月份我會等你來取走我的性命,隻是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蹤跡告訴誰。”
繆金像聽了個笑話,急促地笑了一聲:“你要我在九月份殺了你?你認為我會……”
我會殺了你?
你現在還會認為我想要你的性命?
為什麼會認為我不喜歡你?
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在說當朋友,你喜歡我,你會和我一起,會來找我以後,還會想走?
朋友、喜歡他、跟他一起,都是堂而皇之的謊言。
騙他去信的謊言。
到最後還是會找借口離開,丟下他。
騙子。
他以為洛修斯是傻子。
可他比洛修斯還愚不可及。
這樣拙劣、毫無掩飾的謊言都會去相信。
繆金沒有把話說完便停了下來,他側過臉看了許久幽黑的森林,神色重新冷下來:“無所謂,你的命是我的,我和你在這之外沒有彆的聯係,我管不著你。”
洛修斯露出歉意,輕聲道:“我的確想要幫你的,但我錯估了現狀,現實的發展總在我的規劃之外,我沒有彆的選擇。
“但我做出的承諾永遠有效,當所有的事結束後,如果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去看看人間地獄,我會和你去每一個你想去的地方。”
繆金沒有回答,他鬆開了洛修斯的手。
一個欺騙無法完成,便想用更長久的欺騙來彌補。
他會相信第一個,但不會再相信第二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