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房子總算是翻好了。
雖然沒能把四麵都抹上夾層水泥, 可新打的土磚仍然讓王家看起來氣象一新, 闊大方正了不少。
打了新梁子, 頂子也換過了,前院後院的籬笆也修整了一番, 怎麼看都極其整潔利落。王老太看著這一切不住地點頭,心裡得意——她是住在這種好房子裡的當家老太太,和那些住“馬廄子”的婆子不一樣!
王春枝和程冬至總算是沾到了王衛國的光, 她們倆住著的那間屋子的南牆也被整修過,不再漏風了, 晚上睡覺會溫暖舒服許多。
老四一家最是對王衛國感恩戴德, 恭維討好的話不要錢似的拚命往他身上砸, 聽得王衛國紅光滿麵,而王春枝和程冬至則不住地撇嘴。
究其原因,這次翻修老四一家得利最大。
大蛋兒的婚事掏空了王家本就不厚的家底,家裡再沒個位置, 二蛋兒娶親想都不用想。
再說了, 三個寶貝蛋兒都是王家的香火,如今家裡多了三間半房, 明明就是為了他們蓋的,將來不給他們兒子們成親住給誰住?
晚上是收工飯,工匠父子早已帶著一肚子的紅薯糊糊和幾個土豆紅薯千恩萬謝地走了, 幫手的鄉人們也每人分到了兩三片切好晾乾的紅薯片, 飯桌上隻有王家人在悶頭大嚼。似乎大家都猜到這是最後一次能放開吃飽吃好, 沒有人閒聊拉扯, 都恨不得把臉埋進碗裡。
鍋盔早就吃沒了,碗裡的是濃濃的紅薯糊糊,盤子裡是醃辣水蘿卜和灰灰菜,簸箕裡是蒸的雜合麵紅薯餅子。鹹菜可以隨便夾,這些餅子都是有數兒的。
近些天紅薯吃得真多啊!滿足的同時也總有些憋不住屁。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沒怎麼動的那袋子土豆上,可王老太咬死了不輕易拿出來。火盆烤土豆是雪花頂愛吃的東西之一,省著可以吃好久,家裡這麼多張嘴,全都來嚼的話能吃幾頓?
有王老太這樣一個娘,王雪花大概是前輩子修來的。在這種容易餓死人的時候,她竟然頓頓都能吃飽吃好,還不用做苦差事,身上的肉和臉上的肉一樣結實,看著像一頭健壯的小母騾子。
東西都吃完後,王老太想起正事來了。她把王衛國叫到自己房裡,讓雪花鎖上了門,連王老頭都被趕出去抽旱煙了。
“衛國啊,這周家開口未免也太狠了!幾百斤的雜合麵,咱們上哪兒弄去?就是沒鬨災荒的時候,這也不是件容易事情啊。要不你想辦法找人去和他們周家說說,統共給五十斤雜合麵得了,憑良心這也不少了!村裡其他家有越過這個數兒的沒?”
王衛國輕輕倒吸著氣,半晌才道:“這個數也不光是聘禮,還有封口錢的意思在裡頭,少了不合適,顯著咱們家不是誠心道歉。周家肯要這個數,還算是咱們家走運哩,上次老毛頭家那事兒娘忘了嗎?”
王老太想起來了,臉色頓時有些訕訕的。
老毛頭是第二大隊的一個老貧農,家裡人死得乾乾淨淨隻剩一個孫子,難免有些溺愛過頭。那孫子被慣成了霸王的性子,也是看中了一家的姑娘,他比大蛋兒還厲害,連眉來眼去搞曖昧的過程都省了,直接霸王硬上弓提完褲子就走人。
那姑娘家也是貧農,火冒三丈地要去公社裡告狀,老毛頭把頭磕出血來才勉強同意不去告,但開口要了很大一筆賠償費。
老毛頭心疼錢,討價還價給得很不利落,那家人沒了耐心最終直接去了公社,經過調查求證後,老毛頭的孫子二話不說就直接被拖去斃了。
得到消息的時候,老毛頭瘋了,至今還不怎麼穿衣服半裸著地滿鄉裡跑,口裡喊著孫子的名兒。大家既可憐他,又要在背後說他——舍不得東西,孫子沒了,香火也絕了!這能怪誰?
“那不一樣。”王老太梗著脖子:“咱大蛋兒又不是一回事,是那大破鞋主動勾引他的!”
“有證據沒有呢?”王衛國問。
王老太沒說話了。
王衛國耐心地開導她:“娘,你不能因為我在部隊裡當著一個小小的排長,就產生了錯誤的依賴意識。咱們家越是軍屬,就越得把身架子立起來,叫人挑不出毛病,不能給我這身軍裝抹黑哩!糧食和錢的事情我和金玲會想辦法,到時候那姑娘過來咱們家裡了,你也麵子上做好點兒,彆磋磨人家,那周家也不好再揪著這事做文章了。”
王老太撇撇嘴,無奈:“那好!就聽你的,誰讓你最有本事有腦子呢?”
王衛國滿意地笑了:“還有,以後可再彆慣著大蛋兒他們了!好男兒哪個是慣出來的?”
王老太恨恨道:“慣著他們?我不扒了他們的皮就不錯了!一個個混賬東西!”
王衛國臨走的那天,王家人個個都依依不舍,各種千叮萬囑的。尤其是王老太,乾嚎著拉住王衛國的胳膊不肯讓他走,把個王衛國都弄哭了。
“娘,你好好保重身子,彆再愁了,東西我會儘早湊齊給你寄過來的。”
“好,好哎……我的兒啊……”
相比較之下,王春枝和程冬至就特彆冷靜了,兩人和沒事兒人一樣站在旁邊看戲,就差手裡拿把瓜子邊磕邊瞅了。
王衛國也是個個都囑咐到,偏生忘了自己的兩個親閨女,直到坐上了縣城的汽車後才想起來。
算了,反正也不要緊,下次再說。
王衛國來的時候像是一道光照亮了王家,走的時候也帶走了家裡的生氣。儘管家裡還是那麼的敞闊,可桌上的東西又變回了臭糊糊,王家人都打不起精神。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本來還拿腔拿調的周家一改之前的傲慢態度,竟然主動找人來問成親的時候。
話說得還是很漂亮的:“現在不像以前那麼講究了,不用大操大辦,走個過場就行。定親禮都收過了,姑娘再留在家裡也讓人說閒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家指著女兒賴一季的工分呢!”
傳話的人走後,王老太的臉肉從腮幫子垂到了下巴:“這老東西,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還不是眼饞咱們家裡興旺,生怕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廟?那大破鞋一看就不是實實在在做事的人,天天浪著騷去了,能有幾個工分,賺的怕還沒她吃得多!急的人是她周家,偏偏還要上趕著給自己臉上貼金,呸!”
王雪花給出餿主意:“那要不咱們家就一直拖著不娶,越往後那大破鞋年紀越大,肯定越來越慌,最後咱們再來個死不認賬,害死她!”
王老太輕輕搖了搖頭:“還是彆把人逼太緊,他們家弟兄多,又一個個霸蠻得很,真要鬨起來不好說。”
其實是王衛國的提醒起了作用,王老太再怎麼滿肚子憤恨,心底也是害怕周家破罐子破摔的。這幾年風聲隻有緊的沒有鬆的,好不容易和王餘氏那個老不死劃清界限,可不能再讓家裡出一個壞分子了!
現在不敢光明正大地找人看“好日子”,隻能兩邊的老人私下嘰嘰咕咕掰手指,最終兩邊都敲定下來——大年十六的時候成親。至於為什麼選定這一天,兩家自然都各自有小算盤,可都不便公之於眾。
有了這樣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相比較之下過年似乎都沒那麼讓人歡呼雀躍了。
本來也是,沒有鞭炮放,沒有四碟子八海碗可以吃,也沒有壓歲錢瓜子花生糖果之類讓孩子們扯著嗓子樂的玩意兒,每天還是吃糊糊鹹菜,餅子都很少見,倒還不如一場成親禮更值得注意。再怎麼不要排場,一頓較為豐盛的飯還是會有的,還有一些慣例的小節目。
斷尾村的舊習俗“割”得不太乾淨,然而這已經是公社乾部儘力過後的結果,考慮到根深蒂固的習慣和這一帶人的覺悟水平,有些地方大家就睜隻眼閉隻眼罷了。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老規矩行了那麼多年,說割就割,怎麼也太說不過去了。
王家的年過得毫無生氣,王春枝姐妹與太婆倒是非常高興,每天都樂嗬嗬的。
後院裡那五隻雞非常爭氣,這麼冷的天不但堅持下蛋,偶爾還會一天來個雙響,這讓程冬至怎麼喂它們都甘心,實在是太窩心了!
她們仨不是每天都吃雞蛋,多的自然攢下來放在了米甕裡,預備著隨時取用,漸漸的米翁都快要裝不下了。
王春枝不主張賣給供銷社,一是容易招人眼,二是價格也有些低。那邊收蛋的價格都是死的,可不管你個頭大不大,彆人家那種小蛋也就不說了,她們家的蛋這樣好,要是也按照那個價就太不劃算。
和程冬至商量過後,王春枝裝了一籃子老米,把二十個蛋臥在米上麵,再蓋上布,風風火火地給高愛國送去了。
這半年,高愛國可沒少幫她們的忙!
雖說大多都是給了錢票的,可這年頭拿著錢票買不到東西的人多了去了,誰能說這不是個人情呢?
王春枝是大年初四的時候去的,這個時候家裡的重要親戚已經走完,去了並不礙事,顯得很知道規矩禮節。
果不其然,王春枝挑的這個時間點兒和拿著的東西,讓她頓時成了高家最受歡迎的貴客,就連高愛國那兩個能乾的姨也和眉善目地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一副拉心拉肝的架勢。
高愛國是家裡的老大,家裡除了爸媽二姨三姨還有下麵一串弟弟妹妹,很是熱鬨。
雖然人口多,可有三個售貨員的高家的日子並不難過,小孩子們都穿了新衣服,口裡含著糖塊兒,鬨得像開春的麻雀。高愛國的爸媽和他一樣單純熱情的,笑嗬嗬地忙著倒茶端水。
左右夾住王春枝的二姨三姨眉目之間雖然有些精明,可看起來也不像壞人。
“唉喲,這麼好的老米,這麼好的蛋,虧你怎麼弄到的喲!我聽愛國說,那些軍用票子就是你弄來的哦?”二姨壓低了聲音。
王春枝笑了笑:“是我媽偷偷托人帶給我們姐妹的,你們可彆對外頭說,要讓我奶知道了,還不得把我骨頭也給吞了!”
三姨嘎嘎地笑了:“傻孩子,我們是那樣不知道輕重的人?你家那個奶是個厲害人,大家都知道。我也不和你說拐彎抹角的話,下次再想換票子彆找其他人就來找我們,你想要什麼我們都能給你淘騰來,虧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