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大魏的朝臣還未從昨日秦姝在天子腳下公然被劫走的事裡醒過神,就被宮中傳出的樂修篁罷相消息給震醒了。
皇帝,他怎麼敢?!
誰都曉得,樂修篁是大魏百姓心中的聖人,拜相七年間,政績斐然,雖居高位,但度日清簡,實為公認的百官表率。
這樣的人,能有什麼錯?皇帝豈敢擅自罷相?
不知有多少人漏夜起身,提前為樂修篁寫好求情、乃至批判皇帝輕率罷相的奏本……但隱約間,又覺得怪異。
畢竟當今天子絕非荒唐的先帝,相反戰功卓著、內政通明,不像是無端妄為之人。
有什麼理由讓皇帝罷相?
京中九成官吏都沒睡著,翻來覆去想不通,五更天一過,就穿戴好官袍,圍在宮門外等待上朝。
大理寺的蘭少卿也是熬夜整理秦公案的證供,突聞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忙不迭地趕來宮門準備上朝求情,哪知一到宮門,便見足足上百個官吏、不戴官帽、不著官袍,披頭撒發地站在雪中。
一眼掃過去,俱是樂相門生故吏。
蘭少卿不由退後,問身邊同樣迷惑的熟人:“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他們說要為樂相獻頭,請求天子讓樂相官複原職。”
“竟也不問問原因?”
“不問,剛才幾位大人就勸過,他們說樂相乃聖人轉世,身負救世大道,不管有任何過錯,都是因心懷天下,聖明天子當遵從之。”
蘭少卿呆在原地,眼前這一幕,倒讓他想起了紅線娘娘那樁案子裡,那些狂熱的信徒。
那些分明看上去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聰明人,一旦被心中的偶像所奴役了精氣神,連基本的是與非都分不清楚。
宮門在一片嗡嗡的議論聲中緩緩打開,以那些單衣披發的樂氏門生為首,文武百官魚貫而入,踏過掃清了積雪的宮道,甫一至官員們上朝前的文淵閣,便看到昨夜當值的閣臣聞人清鐘像條死魚一樣趴在書桌上和衣而眠。
“聞人大人、聞人大人。”
昨夜的閣臣隻有聞人清鐘,百官們抓心撓肺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圍上去搖醒了他。
聞人清鐘一臉朦朧地醒過來,抬頭一看,周圍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便伸了個懶腰,問道:“諸位早啊。”
“早什麼!”有人沒好氣地說道,“你可知樂相昨夜被罷相了?”
聞人清鐘打了個嗬欠,道:“知道啊。”
他的口氣理所當然,倒教其他人不知所措了起來。
“大人快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吧,莫叫我等猜得心焦。”
聞人清鐘活動了一下手腕,伸手道:“茶來。”
有人忙給他倒了杯熱茶,喝完之後,他清了清嗓子,攤開手上寫好的彈劾折子,抖了抖攤在桌上,自己端著茶杯悠然溜達出去:“也不是什麼大事,眾位自己看吧。”
眾人湊過來一看,紛紛愕然。
這霍然是一份彈劾丞相樂修篁的罪狀,不同於都察院慣用的激情罵人修辭,這份彈劾奏章,一二三四五六七,足足寫了數百條罪狀,當先第一條,便是——叛國。
“擄劫秦國公親衛,歪曲軍令,使十萬嘯雲軍投北燕……這、這簡直荒唐,這?!”
“聞人清鐘,你該死!目無尊長,竟敢汙蔑恩相,我同你拚了!”
樂氏門生早就看不慣聞人清鐘,分明受樂修篁賞識得了親傳弟子的身份,到頭來不珍惜,反倒放浪形骸以致被樂修篁逐出師門……早就是他們嫉妒攻訐的對象。
隻是等他們罵出聲時,卻發現聞人清鐘早就走了。
麵麵相覷間,眾人隻能去問負責刑名的大理寺蘭少卿:“蘭少卿,你正在負責秦家叛國案,聞人賊子寫的這些汙蔑之言,你可清楚?”
蘭少卿雙手微微顫抖,越看越是心驚,嘴唇抖動著喃喃念道:
“吻合……時間、地點,都吻合……”
“若按這條線索,證人也好查,這、這……”
四周的人看他的臉色都變了,頓時也心生不妙之感。
“這不可能吧,那可是樂相。”
有人這樣說著,隻是語氣已經不太確定,直到人群後麵有個人怪叫道:“你看那聞人清鐘幾時吃過虧,落井下石的人難財他發的少了?”
貪官汙吏中有句話,跟著聞人買,金山帶銀海。
他敢下手彈劾到底,必是看中了對方不可能翻身,要去吃他留下的政治資源——之前的夏洛荻他寫了一千字字,升了一寺之長。
現在彈劾樂相他寫了一萬多字……那他大爺的豈不是想入閣當閣老?
而且最可怕的是,昨晚他就在文淵閣當值,保不準這折子是皇帝授意他寫的……皇帝可從來沒乾過這種事,既然乾了,就是殺心已定。
一時間所有人手裡揣好的罵皇帝折子都有點不穩當。
百官心中動搖之時,高太監出現這裡文淵閣門口,正準備開嗓招呼眾臣上朝,蘭少卿便連忙撥開眾人擠到高太監麵前,道:
“高公公,事態緊急,秦夫人昨日被綠林匪徒劫走了、樂相也出了事,我等六神無主……”
高太監一如往常地甩了甩拂塵,道:“陛下曉得今日諸位臣工必定驚慌失措,但陛下還說了……”
所有人都靜下來看向了高太監,隻聽他清了清嗓子,道:“試問古今,哪朝哪代的盛世氣象,是靠求聖問卜得來的嗎?”
求聖問卜……這話忒毒。
聽懂了的大臣們俱都煞白了臉,這句話的意思是,王朝是靠列位臣工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而非靠著被神化的某個人。
有膽的可以來吃他留下的政治資源,無膽的各司其職閉嘴做事,倘若胡攪蠻纏聚眾鬨事,就算當真是聖人再世,也殺給他們看。
文淵閣裡鴉雀無聲,高太監拍了拍手,一列內監捧著嶄新的朝服進來。
“年末了,陛下提前給百官備了冬衣,各位大人不妨換上吧。”
人群裡,那些本來打算穿著單衣獻頭的官員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有人一張口想辯駁,卻覺得身上一冷。
“啊……嚏!”
……
帝江從太華山中間的無邊峽穀飛流而下,彙聚成大江,至中遊平穩,收納百川,最終流入東海。
在東海郡前,有處如同北國江南般的地界,名為洛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