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合六年, 我哥哥朱明進京替朔州上貢,禦前乘醉比劍,翻花斬雪, 讓魏帝封逑看中,押在京中。”
“父親聽說此事,引以為奇恥大辱,他半生戎馬,到頭來生生氣死在府中。死訊傳到煬陵之後, 聽我哥哥的親隨說,他在當夜跪在雪裡半宿, 差點凍死。”
“封逑在位時, 不幸的家門多了, 到了我們這裡, 就變成了恥笑,不止這輩子受非議,世世代代都要被恥笑為佞寵一族。”
“我哥自然不會同封逑客氣, 封爵、財祿、私軍……要什麼有什麼,即便要封逑的女人他都給。”
“甚至正宮皇後。”
朱瑤兮說到這裡, 口氣放柔了許多。
“常後也是個可憐人, 一麵同崔貴妃鬥得筋疲力儘, 一麵又要看著封逑荒唐,沒有一日為自己活過。”
“你父親說, 到處都是鬼的時候, 當人太難了。但你娘常後是魏宮裡少有的乾淨人。”
“你莫怪他這麼多年沒有來找你, 他是真的不知道常後有了他的血脈,還敢把你生下來。這麼多年,他恨封氏一族, 也是為了常後。”
“給你父親一個補償你的機會好嗎?”
睚眥沉默不語,盯著地上青磚的劃痕。
好一陣子,他緊抿的嘴唇微微鬆開,麵無表情地看向朱瑤兮。
“就這?”
“……”
朱瑤兮罕見地愣了一下,緊接著就聽睚眥接二連三地問。
“甜水巷的老太太們都知道,燕主立國之後馬上娶了一百多個後妃,還放言要為秦姝南下,你說是為了我親娘?”
“他那時候都那個地步了,不想被後妃毒死勾引個地位最高的活命算是能理解,騙身就罷了,畫餅偏心是真的沒意思。”
“我親娘好在死的早,活到現在,聽他娶了一百多個小老婆,還到頭來說是為了她,非把這負心薄幸的東西片了。”
朱瑤兮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你娘……爹,都教過你什麼?”
睚眥:“教過我不要騙外麵的女孩,嗬,天真。我是要占山為王的人,豈會在意這個。”
“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那省了姑姑的口舌了。”朱瑤兮用指尖擦去了眼尾並不存在的眼淚,“你要跟我走,我會安排你回燕國。”
“我不是說了……”
“三江會投了燕國,作為交換,燕國將迎那小秦姝為後。”見睚眥神色一變,朱瑤兮就曉得說到了他心裡,“你可以不在乎燕國太子位,但你終究有軟肋。”
“……”
朱瑤兮撥開旁邊的牢門,緩步走向另一邊。
“我還要去接老師,你自己決定吧,外麵有我的人等你。”
……
大理寺天牢另一邊,新到任的聞人清鐘脫了官帽,坐在牢裡擺設的棋盤前。
麵前的授業恩師,仍舊是一副落拓養貓,須發花白、衣衫褶皺,即便在牢獄中不見天日多時,眼神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老師受苦了。”聞人清鐘道。
“心安則煉獄不謂苦,心憂則廣廈亦堪危。”
聽到這位恩師這樣說,聞人清鐘笑了笑:“老師一生追尋救世大道,向來不在乎身外物,學生還要多學習才是。”
樂修篁拿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盤上:“你不必學,你確實天資聰穎,是輔國無上能吏,但你放不下人心,成不了聖人。”
窗外的光穿過鐵欄,照在聞人清鐘眼底,他那雙笑眼久違地露出了少許冷意。
“我入門時,老師便不相信人心。老師說……這世間,列朝曆代,凡大一統者,多是一家一姓之王朝。開國者罕有昏聵,而亡國者必非賢德。”
“平民人家,富不過三代而衰者比比皆是,一盛一衰,此為古今大勢。天子被百姓奉為神明,但天子亦是人,是人便有割舍不下的貪婪、嗜血、怠惰。”
“世道渾濁,需要聖人引導。但可惜的是,天子往往無法成聖。”
樂修篁逆著光坐在陰影裡,看著聞人清鐘道:
“清鐘,我們腳下這方大地,需要的是薪火相傳的聖人。”
“但老師眼中的聖人與那以賢德成名的古之聖人又有所不同。”
樂修篁做了個“請”的手勢:“何以見得?”
聞人清鐘道:“老師以為,伊尹是聖人嗎?”
樂修篁道:“伊尹是聖人,君主不忠於國,賢臣何必忠君。”
聞人清鐘又道:“那老師以為,武侯是聖人嗎?”
樂修篁輕輕搖頭:“武侯不是聖人,因為聖人不可以為了周全自己的忠名而令昏君毀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