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出來以後, 兩人又去了醫院骨科,做個切實的檢查和包紮,不幸中的大幸, 包紮歸包紮, 不用打石膏, 否則紀詢就要感受一下在舉目無親的他鄉生活不能自理的苦楚了。
從醫院出來以後, 紀詢一直噝噝作聲,雪雪呼痛。
“不是說救人很有滿足感嗎?”周同學終於開口了, 帶著點對紀詢不夠英雄的嫌棄, “怎麼還一直叫喚?”
“救人很滿足沒錯,但痛也是真痛啊。”紀詢歎氣, “你不痛嗎?”
“……”
“痛就說, ”紀詢, “我又不會嘲笑你。你不叫痛,彆人怎麼知道你痛——當然,我是知道得真切的。”他又衝周同學眨眨眼, 指指自己的胳膊,“感同身受哦。”
周同學微微彆開頭,下巴還抬了抬,露出種不願承認又不反駁的傲嬌之色。
他們沿途走了一段, 紀詢把周同學送到家附近, 他的一條胳膊是好的,所以這條胳膊掛著周同學的書包, 把人和書包都送到目的地後, 他們也該分開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紀詢用問題代替告彆。在他來看,告彆是意義淺薄的,詢問則是意味深長的——如果臨彆問題的回答並不令他滿意, 那麼他會一直惦記著這個答案,直到兩人下次再見。
這樣兩人分開的每分每秒,就都是浸滿了思念與期待的時間,連生活都變得更有盼頭了些。
“為什麼a班會和e班一起去秋遊?”紀詢問,也借著這個問題整理自己的思緒,“你們是許多個班級一起秋遊嗎?”
“不,是分批去的。”周同學說。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紀詢的意料,他轉過臉:“你們學校是隨機組隊?所以a班正好抽到了e班的簽?”
“也不是。a班原本是不去秋遊的。”周同學說,他進一步解釋,“a班是尖子班,學校的很多活動,他們都有權利不參加——或者說,默認他們不參加。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考個好成績。”
“所以學校原本沒想讓a班秋遊。a班最後和你們班一起去,是特例。這種特例,應該是班主任申請特批,或者乾脆先斬後奏的吧。”紀詢若有所思,“本該不去最後卻去了,還出了事死了人,班主任的責任很大啊……”
班主任的問題在第二天有了新的進展。
紀詢是在中午接到消息的,消息的來源自然是周同學。
他們坐在學校外頭的小店裡頭,周同學兩隻手都痛,紀詢用右手靈活的喂飯給周同學吃,雖然周同學似乎有點抗拒……接著,周同學則告訴他上午發生在學校內的事情:“段慧文被停職處分了。”
“為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紀詢意外道,“昨天年段長那個給錢封口的態度,還是想把事情壓下去啊。”
“是因為教育局今天來人了。”周同學,“有人向教育局寫信舉報了池文瀾師生戀,他進學校是段慧文因親戚關係徇私開後門。本來是過場調查,可是昨天的事鬨得那麼大,捕風捉影的師生戀成了實證。”
“……唔,因為影響惡劣,本來可能不是徇私也是徇私了。”
“你看上去還有話要說。”周同學覷著紀詢。
“教育局反映得真快。恰恰好就今天到了,舉報信一般都要走流程,舉報人一定是提前好幾天就寄信了。許詩謹之前給教育局舉報過一次,了解了流程。”紀詢慢慢說,“那麼,昨天甄歡的死亡報告其實是和舉報信打配合。許詩謹真正想要報複的人不是池文瀾,更有可能的,是段慧文!”
“許詩謹為什麼要報複段慧文?”周同學質疑。
“昨天警察無意之中透露過,他們來學校四五次了。今天一次,許詩謹跳樓一次,甄歡死亡調查一次,那彆的呢?他們來乾什麼?之前我就在想,甄歡父母是為什麼忽然間想要去做驗屍,他們是從哪裡知道的這些流言?要麼是甄歡的同學和她說的,要麼就是警察和他們說的。按照正常的流程,甄歡被認定為自殺後,警方一般不會再參與這件事——”
周同學跟上了他的思路,補充道:“你認為,同學中流傳的許詩謹對甄歡見死不救的流言讓警方重新注意到了這件事?”
紀詢搖搖頭:“警察不會聽風就是雨。以你們學校的年段長這種想要把事情壓下去的作風,更不希望這種閒言碎語傳到警察耳裡。學生自殺,和一個學生漠視了另一個人自殺,顯然後者影響更差。”
周同學明白了:“學生的流言不可信,但老師的證言卻不可以忽視,你是想說,許詩謹之所以報複段慧文,是因為段慧文對警察說了對她不利的證詞?”
“這隻是我的猜測,用來讓我的推理成立,我的猜測一向天馬行空非常放肆,但真相不是推理,它需要證據。呃,這個算是我的壞毛病了,改不了,你不要學。”紀詢帶著一點點給小同學做了壞榜樣的罪惡感,小聲說。
“為什麼改不了?”
“雖然由我自己來說有點自吹自擂的嫌疑……但不誇張的說,我總是猜得對。”
“……”周同學半天沒有說話,大約是被他凡到了。
有了推測的下一步,當然是去找證據。
目前來看,和許詩謹聯絡密切的於小雨是個可供嘗試的突破口。於小雨中午是不回家的,現在也應該還在學校,隻是她在班級裡一貫行事低調,沒什麼存在感,大家都不知道她下課後去了哪裡——或者知道,但並不想告訴“討人嫌”的周同學。
兩人隻能瞎猜於小雨可能去的地方。
這方麵,對於學校不熟悉的紀詢愛莫能助,隻能將重擔壓在周同學身上。
周同學沉默片刻。
“……草坪。”
“嗯?”
“她在草坪。”周同學篤定說,“不受歡迎的人也不屑人群,他們更願意獨自相處,擁抱孤獨。我和於小雨同樣被人排擠欺負……我想,我知道於小雨會選擇的地方了。”
紀詢當然選擇相信小同學。
他讓周同學帶路,他們在學校裡七拐八拐,拐到操場背後的一片坡地上。
這是個好地方,青草鬱鬱,樹木豐茂,從操場向上看,隻能看見密密匝匝的樹影,根本看不清躲在裡頭的人;但從裡頭向操場上看,卻能看清整個操場上所有人的動向。
最重要的是,來這裡的人非常少。
學生們總是更愛去後門的蘑菇亭,或者學校的石頭小路。
他們進了坡地,午間熱烈的陽光被碧綠如玉的葉片擋去了絕大多數的威力,隻剩下最和煦的一縷,穿透葉與葉間的空隙,在於小雨的發頂上罩出圈朦朧溫柔的金光,如聖母慈悲的輕撫。
於小雨正在看書。
她膝蓋曲起,豎著拿書,因而紀詢看見了書的封麵,《席慕蓉作品集》,他再看於小雨的麵孔,之前的碰麵太匆忙,現在紀詢才認真看清楚了於小雨的樣子。
光憑第一印象,少女並沒有多漂亮,她臉頰凹陷,鸛骨又太高,遠遠望去,是一副刻薄又淒慘的麵相;但再走近了仔細看,會發現她圓鏡片下的眼睛有新月一樣的溫柔,鼻頭圓圓的,和柔軟的花瓣狀的嘴唇正搭配。
這是個越看越耐看的長相,如果少女能夠再豐腴一些,想必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