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國公“嗯”了一聲, “我丁憂三年期限已過, 如今回到建州府邸等候朝廷的起複折子。”
“但是折子卻遲遲未來。”墨珣說這話的時候還偷偷瞥了瞥越國公的臉色, 見他似乎並不在意, 便鬆了口氣。當權者最害怕的無非就是無權、無錢,墨珣這話若是在彆人麵前提了, 就跟戳人心窩子一樣。
越國公點頭,“聖上心中所想, 我等做臣子的還是不要妄加揣測了。”越國公這話說得好聽,其實自己早就揣測過了。他原先任職禦史台, 主管監察、彈劾及一些行政事務,也負責百官奏章上報等事宜。按理說,這樣的位置應當是皇帝近臣才對,然而, 他作為前朝舊臣十分不受皇帝重用,不過這一點都不妨礙他履行職權。三年前他父親去世, 請奏回鄉丁憂, 皇帝像是鬆了口氣, 這就給足了越國公麵子,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了。
有些個官員會對家中喪事隱瞞不報,畢竟丁憂三年過來再起複也看皇帝心情。正常情況是不太可能官複原職的,官位品階必定會有所下降。丁憂之前身居要職, 既然是要職, 活總得有人乾, 這個職位也絕不可能空著等你三年。
墨珣已經從越國公的語氣裡聽出了什麼, 像他這樣一心做孤臣也是有利有弊:你背後的靠山就是皇帝,皇帝不倒,你就一直在。可越國公的靠山是先皇,先皇故去,他兒子即位,越國公卻無法成為天子近臣、皇帝的心腹,那就隻能被排除在朝堂之外。雖然仍舊是禦史丞,但一些行政要務都已經被新上來的禦史分去了。孤臣雖不參與黨派之爭,可那並不代表那些爭端不會禍及池魚,一旦被牽扯到什麼案件之中,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孤立無援。有些事,哪怕是皇帝一句話能解決的,他也要顧慮多方勢力,不可能為了你一個人而引來各方的反彈。
做臣子的,除了維護皇權統治之外,還要學著怎麼保住自己。越國公乃前朝功臣,功勳在身,隻要自己不犯事,安安分分的,皇帝也不會把他怎麼樣。再加上他就不依附於任何一方勢力,所以兩方也沒有人願意先去動他。萬一一著不慎,越國公突然倒戈相向,那可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既然越國公說了不要去揣測上意,那今日要跟他談論的無非就是謝建陽的所為了。墨珣沉思片刻,又道:“越國公以為謝大人今日前來彆有深意?”
“這不是廢話嗎?”越國公眼睛倏地瞪圓,“擺明了就是無事獻殷勤!”
“獻什麼殷勤了?”墨珣下意識往廳裡看了一圈,也沒覺得多出什麼來。
越國公嘴角抽搐了一番,也覺得謝建陽沒拿點禮來未免也太小氣了,卻仍撐著一口氣對墨珣說:“他跑到我府上就是獻殷勤了!”
墨珣在心裡悄悄地“哦”了一聲,“是向您許下了什麼承諾嗎?例如讓丞相在皇上麵前替您美言幾句,時常提及您,讓皇上想起您現在還閒置在家?”
“這……倒沒有。”越國公一聽墨珣說話,就想罵人。這謝建陽跑到他府上喝了兩泡茶,結果啥重點都沒說,也不知道究竟是來做什麼的。也就是提了提自己三年孝期已滿,合該回京做官了。
翰林就是能說會道,死的都能說活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謝建陽忽悠了一通,越國公臉色當即不好了。
墨珣一眼就看出來了,越國公這人雖然麵上總是樂嗬嗬的,可本人脾氣大得很。畢竟曾任過武將之後才轉的文官,武將的毛病帶進了禦史台,先帝還在的時候完全的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後來先帝薨了,他雖然仍在職,權利卻被分散了許多。時間一久,年紀慢慢也大了,越國公自己都覺得累了。恰巧遇上喪事,這就從京裡躲了出來。
“謝大人或許隻是想到國公府裡走走,畢竟他在建州任職,按品階您在他之上……”
“說重點。”越國公最不愛聽這些,他直來直去慣了,以往在朝堂之上尚有心思與人虛以逶迤,但丁憂三年,這勾心鬥角的日子參合少了,一時間竟覺得這話繞口得很。
“他大概是想防著王大人。”墨珣也懶得再扯東扯西,這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我原先猜測謝大人或許已經盯上素華了,否則建州城裡這麼多茶館,怎麼就好巧不巧的會呆在素華所在的茶館?而且一呆就是好些天?如果說是體察民情,想了解一下考生對於此次院試的想法,那也絕不可能隻守在一家茶館裡頭。”
越國公覺得墨珣所言甚是有理,“繼續。”
“而且素華的事著實太巧,還偏偏扯到了總兵王大人身上,這就更巧了。”墨珣正是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點,就“倫素華去茶館”,這樣一件小事,引來了兩個次一品官員,著實不合常理。“然而謝大人今日的舉動,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有所圖,那麼他應該將自己的訴求說出來,可他沒有。”
越國公接下了墨珣的話,“禦史本就是監察朝中文武百官的,而近年來新的禦史都是由朝中三品以上官員推選的,這也變相地導致了禦史台中利害關係變得更為複雜。聖上雖然想將禦史台收歸手下,由自己全權掌控,但朝中利益牽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動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您回去呢?”在墨珣看來,隻有越國公這種孤臣才適合做監察工作。既不會被權臣所左右,對皇帝又忠心耿耿。
越國公瞥了墨珣一眼,不再言語。他哪知道皇上是怎麼想的?選賢任能是沒錯,但是新選上來的官員就一定比舊的好嗎?上一任狀元不是被派到翰林院,可是現在不也完全淹沒在朝堂之中。不說彆的,皇上想把人才留在中央,但未經曆練過的天子門生畢竟隻能是紙上談兵。有些政策彆說上傳下達過程中出現問題,就算不出問題,但理想主義和現實往往是有差異的。
墨珣剛問完,心裡已經有了答案。無非就是覺得這個臣子是先帝用過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年紀又大了,觀念不同,擔心他倚老賣老,以什麼老臣自居。而且自己培養起來的勢力更好拿捏,指哪打哪。若是老臣,那就是“皇上,請三思啊”。“謝大人應該是趨利避害,先防著王大人來走您的路子。”
越國公怎麼說都是武官出身,比起文官那些個彎彎繞繞,他對直來直往的武將更有好感。謝建陽先來把王炳獻的好感度往下刷,然後再用彆的什麼事慢慢滲透。比如從墨珣或者素程素華處著手,將越國公一並攏到丞相一邊。
昨日的事,那人雖說不是王大人的親外甥,卻也沾了親,帶了故的,這說出去就是王炳獻家教不嚴,竟出現了這等仗勢欺人之人。
“而有了昨日之事做引,日後他要再到府上也有個由頭,說起來也算是與您攀上交情了。”墨珣說這話的時候心裡有些不舒服,如果不是因為他們五人住進了越國公府,越國公現在也不用煩心這個謝建陽了。
因為越國公及其夫郎待他們都好,所以墨珣也不希望自身會給他們添麻煩。越國公既然做孤臣這麼多年,那就不應該在自己身上破這個例。“要不,我還是啟程回廣平府吧。”
到廣平府也能等放榜,沒必要一直賴在國公府不走。
越國公原先聽墨珣的話還不住地點頭,可聽到他最後一句,那怒氣就“噌”一下上來了,當即伸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你再說一遍!”
墨珣的眼睛順著越國公的聲音睜大又趨於正常,立刻噤聲。其實走與留,全看越國公怎麼想。住在國公府上雖然便利,但總歸是欠了人情的,現在又給越國公添了麻煩,自然是及時止損更為妥當。他們搬出去或者離開建州,謝建陽就少了一個來國公府的由頭,越國公尚能清淨一段時間。
越國公瞪了墨珣一番,見他閉嘴不言,這才兩個鼻孔出了大氣,“我知道你怕給我惹麻煩,但麻煩這種東西不是你想避就能避的。今日不是倫素華,也會是成英或是彆人。”越國公搖頭,“隻是恰巧發生在素華身上,你就覺得自己給我惹了麻煩。我若是真怕麻煩,當初就不會邀你們住進府裡。”
墨珣張嘴還要說些什麼,越國公直接伸手止住他的話頭,開口道:“回廣平府的事不要再提了,你且安心等放榜就是。”
墨珣見越國公態度堅決,便也不再提要走的事了。
越國公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若此次院試榜上有名,不如就進建州的官學吧。”
“這……”
墨珣剛要推脫,越國公便又接著說:“照你的答題水準來說,上榜應該是沒問題的,差的便是這生員等級劃分而已。建州城內的官學自然比你廣平府的好,我還能給你做推薦人。”
看來是就差一句“彆不識好歹”了。
墨珣垂下眼簾,心裡卻想著事。任誰都知道建州省城內的官學自然比府學縣學來得好,而且之前趙澤林就提過了,若是墨珣想留下來,可以請越國公寫推薦書。但這個事,他想先跟倫沄嵐通個氣。
院試一考完,墨珣就給臨平縣去了信,隻是按時間上來看,應該還沒收到。畢竟路途也遠,就算用的是官方驛站也要花上十來天的功夫。指不定院試的成績都傳到了臨平,他的信還沒交到倫沄嵐手上。
按墨珣對倫沄嵐的了解,他必定是希望自己能留在建州的。不說教學方式和師資了,就是越國公這份人情,也不能隨便拒了。
越國公見墨珣低頭,這就笑了,“萬一你要是落了榜,那就當我沒說。”儘管越國公對墨珣有信心,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誰也料不準閱卷者的心思。“落榜的話,你也就隻能回廣平府去參加府學的入學考試了。”
新晉生員的頭一等是免試入府學的,那剩下的其餘生員、童生想進府學就得再次參加考試。而建州的官學比起廣平府的又高一等,縱使是頭等生員,也要有保舉人才能申請入學。
越國公那一番話相當於是激將法了,墨珣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這招對他還真沒用。有時候墨珣表現出“被激到”的樣子,並不是因為對方激將法奏效,而是因為他正好想這麼做罷了。越國公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墨珣也不好再推脫,不管倫沄嵐的答複如何,他若真得了生員,那就留在建州城了。
“多謝國公爺抬愛。”墨珣退了一步,拱手鞠躬,對越國公拜上一拜。
越國公擺手,“行了行了,回你的馥蘭院去吧。讓你兩個哥哥最近出門的時候都注意些,彆末了讓人訛了。”
“是。”
墨珣知道越國公說話就是這樣的,嘴上說話不太好聽,但字裡行間也沒有透露出禁止他們出門的意思。墨珣應下了之後,便起身回了馥蘭院。
而越國公讓倫素華他們回去了之後,倫素華就一直在屋裡來回走動,顯得十分不安。倫素程喊了他幾次,剛喊的時候他立刻坐下,可不一會兒又站起來繼續走。
倫素程已經就“素華上茶館與人起衝突最終導致阿萊受傷”的事已經把倫素華批了一頓,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罵也沒用,隻能等墨珣回來再說。總之,最壞的結果也就是讓越國公趕出去吧。
他們連門都敞著,就是等著墨珣進來。甚至一看到墨珣,不僅是倫素華連倫素程都飛快地起身迎了上去。
墨珣眨眨眼,仿佛讓這倆人唬住了,乾脆站在門邊不動,等著他們先開口說話。
“越國公留你下來說了什麼嗎?”倫素華緊張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會兒突然能得到答案了,不自覺便有些訥訥的。
“說讓大家以後出門的時候多注意一些,不要被有心人利用了。”墨珣將越國公的話轉述過來。墨珣說的話,他的兩位兄長可能不會聽,但越國公的話,他們必定會聽。
“還有嗎?”倫素華吧唧了一下嘴,心虛得很。
墨珣搖頭,沒什麼再補充的了。
倫素程原先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被越國公轟出國公府罷了,但實際上,這並不是最壞的結果。隻因為越國公的性格和為人都比較不拘小節,而倫素程又沒有經曆過什麼世間險惡,所以才覺得才猜出了這樣的情況。但凡越國公的脾性再差一些,那就不是轟出去的事了,那恐怕他們三人日後還想在朝堂上再進一步都是難事。
院試的結果在考完後的半月內出了,放榜當天衙役除了將名單貼在衙門口,還由彆的兵士取了額外謄抄出來的名單貼在了各個集市口。這樣就避免了所有人都圍到衙門口,將衙門堵得水泄不通。
雖然有所分流,但除了考生之外,還有彆些個民眾也擠進了這個行列之中,每個集市口的位置仍是堆滿了人。
有些專門給人報喜掙賞錢的人也早早就守在放榜處,等著官兵來貼榜,之後就爭那些個頭等生員的捷報。報喜的人除了知曉建州城內參加院試的童生的住址之外,還會專門盯外地考生下榻的地兒。
給外地考生報喜就與賭博下注差不多離,“買定離手”的那種。而報喜之人一般也隻挑些看起來頗有錢的外地童生記名和住址,可彆鬨到最後,辛辛苦苦跑了一趟連口酒都喝不上。
新晉的生員名單會抄送至各個府縣,再由府縣派人通知到考生家中,若墨珣他們回了臨平縣,大可以坐在家中再等上十天半月。不過結果一出,誰都坐不住了。墨珣他們一行三人出入越國公府也不算隱蔽,但也不知究竟有沒有人敢到越國公府來報喜,所以放榜當天,他們三人早早就出門看榜。
隻是這“早”,也敵不過旁人。
原先倫素程是想著乾脆放榜的前一天夜裡就到各個集市口或者衙門口守著,但墨珣覺得就算今日看不著,還有明日,明日看不著,不也還有後天嗎?距離官學的入學考試也還有十來天,時間很是充裕,根本沒必要那麼急。若是真的著急,也可以花些銀錢讓人幫著瞅瞅。
大概是墨珣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感染到兩人,使得他們也覺得這麼一場院試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又不是隻能考一次,這次若是不中,權當是熟悉考試流程,隔個幾年再考唄。可這種心情並沒有持續很久,等到他們真正站到榜前看到一大堆人的時候,又跟著緊張起來。
這段時間天冷得快,經常是一夜之後就突然涼了些,但他們在集市口擠來擠去,還是蹭出了一身汗來。
因為阿萊受傷的緣故,他們隻剩下四個人,分了兩批到不同的地方看榜。雖然榜上隻有區區五十名,但字跡並不大,不好辨認。生員分為三等,一等可領取國家的補助,不多,緊巴緊巴尚能糊口。二等、三等沒有補助,隻是分出個排名先後罷了。
墨珣其實本不想出來的,按照他的估計,假若他們三人之中隻消有一人榜上有名,那謝建陽便會再次到越國公府裡去。但素程素華兩人在屋裡實在坐不住,墨珣又不好隨意把越國公講的事告訴他倆,這就隻能陪著他們出來看榜了。
這次是管事陪著墨珣,而素程素華則結伴而行。但四人一從越國公府門口分開後,墨珣就開始消極怠工了。管事比他可緊張多了,一路上見著人就攔著問路。好不容易到了,墨珣一看那一大片黑壓壓的腦袋,便呼出一口濁氣。
“要按我說,報喜的人不如就分工合作,一人背幾個榜上的名字,然後合成一冊,再轉手賣出,不也挺好?”
墨珣一聽這聲音,覺得耳熟,一扭頭便看到是陳子溪正在離自己不遠處與身邊的人聊天。
“也省得我們在此排隊。”
“就是,一二兩銀子能省了麻煩,那我們也都還是出得起的。”陳子溪身邊的人附和著,顯然也是對眼前比肩接踵的狀況無可奈何了。
既然瞧見了,那最好還是不要裝聾作啞,更何況那邊的幾個考生都是在船上見過的。“陳兄,錢兄,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