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珣是當真對什麼朝廷啊, 勢力啊, 一竅不通。更何況一開始也沒人料到他會在趕考的路上遇上越國公, 再加上他隻是個童生罷了, 倫沄嶽也不會把朝廷之間的黨派鬥爭分析跟他聽。王老先生雖然曾經在講課的時候對他們隱晦地稍微提過一些,但並不多, 不過卻不妨礙墨珣自行揣測。他能感覺出大局勢,但卻對於個人的勢力分割不甚了解。
趙澤林隻這麼一說, 笑過便轉身繼續走。墨珣這脾性不錯,但有時候太過謹慎反而壞事。隻是因為他和明遠兩個起了愛才之心, 否則換作是彆人,恐怕墨珣這樣的一番作為就是等著讓人上眼藥了。
倫素程和素華兩人歇了兩天才緩過勁來,原先就定好了要等到院試放榜,確定了成績之後再決定他們是要啟程去廣平府還是回臨平縣。那麼接下來的這段時間, 倫素華就坐不住了。他這是第一次到建州城,之前為了準備考試所以壓根就沒有心思在城裡四處看看, 這會兒得了空, 便拉著素程墨珣要往外跑。
原以為倫素華這個瘋玩的毛病一兩天就能消, 卻沒想到在建州城裡被迷了眼,接著連喊了墨珣和素程兩次他們拒絕之後,倫素華便帶著阿萊自己去了。管事的也勸不住,再怎麼都是主仆有彆。倫素程也管了兩次, 但是素華嘴上應“好”, 事實上該怎樣還怎樣, 對倫素程的話根本就是敷衍。
倫素華這麼連著大白天不見人大約有五天的時間後, 墨珣便坐不住了。雖說他這副身子才七歲,但他真實年齡可不止。倫素程管不住,墨珣雖然不見得能管住,但不作為和無所作為是不一樣的。更何況,他可以開口讓越國公出麵啊。
墨珣趁著他們晚上回來的時候拉了阿萊來問,得知倫素華近日隻是到茶館裡頭小坐,聽一些建州城裡的考生討論一下考題以及國家大事之類,便也點點頭隨他去了。隻要倫素華不是到什麼賭館裡頭得上了什麼壞毛病,在茶館裡聽人吹牛倒是沒什麼。
雖然墨珣對阿萊的話還是相信的,但為了保險起見,他仍是跟這倫素華出去了一趟。見倫素華果真隻是進了茶館喝茶,這也跟著邁腳踏了進去。
茶館裡頭果然處處都是討論考題的聲音,墨珣聽了兩句嘴,大都是圍繞著那道截搭題目在說事,而有些也提到了策論題,直接就往整個科舉考試掛鉤。相當於是把策論的那道題和截搭題放到了一起:截搭題這種題型到底應不應該出現在考試中,而私立學府中又為何不教授如何撰寫截搭題。
因為考生眾多,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著話,根本沒人注意到墨珣進來,他便隨意找了個角落坐下。同桌的人也隻看了他一眼,就繼續進入熱烈地討論之中。
墨珣轉而看向倫素華,見他正在自己那桌上高談闊論些什麼,麵上的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而旁邊桌的人似乎對他的說法持有不同的意見,兩桌人就著也不知道什麼話題辯論起來了。
墨珣瞧著兩撥人爭了沒一會兒便開始臉紅脖子粗,甚至引戰到周圍幾桌也跟著吵上了。因為越吵越大聲,墨珣稍稍把兩邊的觀點都聽著了。無非就是倫素華主張應該剔除截搭題這種題,而另一撥人則覺得這種題型很好。
這有什麼好爭的?既然考題能出出來,那就證明是政策允許的,學政總不至於違背國家政策的要求出這種考題來為難考生吧。墨珣簡直是服了這些文人了,這種事現在討論,就算是把屋頂都掀了,也沒人管啊。若是真有能耐那就一路考,考到殿試,之後在皇帝麵前提,那才有用吧?
如果隻是當個茶餘飯後的消遣,那麼隨意談談倒也罷了,本來就各執一詞,非要爭個對錯、勝負有什麼意義?墨珣又聽了一陣,隻覺得他們這場辯論辯到後頭已經完全要撕破臉開始比誰嗓門大了。
跟墨珣一桌的人這也圍了上去,參與了爭論,而他這邊瞬間就空了下來。
不多時,門外又來一人,掃了一眼大堂,便坐到了墨珣這桌,夥計趕忙拎著個大茶壺就上來了。
墨珣瞧了他一眼,見他也看過來,便點點頭。這人雖年紀不小,但能從他的臉和手上看出他並不是一個需要為衣食打拚的人。
“小兄弟,他們在乾嘛呢?”對方指著那邊圍著的一圈考生向墨珣詢問。
“似是在辯截搭題存在的必要性。”
“噢?”對方這就來了興致,專心聽了幾句,後來大概是他們吵得太厲害了,那人便轉而又對墨珣說:“小兄弟是讀書人?”
墨珣點頭,隻當麵前這人有什麼要指教的地方,“是。”
“那你對今年院試的這道截搭題的存在怎麼看?”對方似乎不覺得墨珣年紀小,閒談也是以十分平等的語氣在問。
這不是來引戰嗎?
墨珣眉頭微蹙,本不想答,但架不住對方目光灼灼,便中規中矩地回答道:“自是有利有弊,如何一言以蔽之?”
“小兄弟覺得有何利弊?”
墨珣都這麼敷衍了,對方竟然還揪著他不放。有何利弊?那邊那群人不都吵得要把桌子掀了嗎?嚷嚷得這麼大聲難道聽不到?“截搭題強截句讀,破碎經義,於所不當連而連,不當斷而斷的題型1。”墨珣見對方點了點頭,便又繼續道:“然而以截搭題所作選能者,善改文,有移花接木之妙,有改頭易麵之妙,有脫胎換骨之妙2。”
“不錯。”
墨珣本不欲多說,然而對方臉上寫滿了“原來如此”,甚至還以鼓勵的眼神讓墨珣繼續往下說,這就引起墨珣的興趣了——明明一大堆人都在討論的話題,眼前這人卻不去聽,隻盯著自己一個……怎麼想都不對勁吧?“這位……”
“免貴姓謝。”
“謝先生。”墨珣邊說邊打量他,見他並沒有要反駁的意思,便微微縮了縮瞳孔,“若想知道眾考生的想法,不如參與他們的討論?”他指著那邊已經吵到快動起手來的一群人。兩人這邊坐得近,但說話的時候聲音也要稍稍提高才能聽得到。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稱為“先生”的,有句話叫做“學無先後,達者為先”。
謝先生搖搖頭,看了那邊一眼,又轉回頭來,滿眼嫌棄,“簡直猶如集市。”
墨珣抽了抽嘴角,那是當然的了:彆以為讀書人就不是人,撒起潑跟某些個市井小民也沒多少區彆,就瞧瞧墨家那幾個讀書人就好了,惡心起人來完全是當仁不讓嘛。
“一家之言如何作準?”墨珣不欲再答,隻覺得多說無益。在其位,謀其政。正如趙澤林說陳子溪一樣,大家都隻是童生,這時候去妄想一些未來的事未免好高騖遠了。
謝先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話雖如此,但就你個人而言,看到本次院試的截搭題時,能否想出如何解答?”
墨珣不信他看不出自己的拒絕,隻是眼前這人似乎並不知道自己亦有參與今年的院試罷了。如果說是第一眼看到這次的考題,墨珣說實話是有點懵的,所以破題也是放到後麵才做,否則他可以一邊做第一道雜文一邊想。他張張嘴,剛想說話,就聽到那邊的考生突然高聲叫嚷起來,這便下意識地望了過去。
“你乾什麼動手打人!”
“我沒有,是彆人推我!”
“我看到了,就是你動的手。”
……
墨珣愣了愣,這是吵到後來忍不住動手了?但他這陣愣也沒愣很久,畢竟倫素華在人群中間啊,這真動起手來指不定他怎麼樣呢!墨珣立刻起身,要過去,卻讓身邊的人拉住了。
“小兄弟,我奉勸你現在最好不要過去。”謝先生麵上十分鄭重地衝墨珣點了點頭,以驗證自己所言非虛。
墨珣沉聲,“我兄長在裡麵。”
“噢?”謝先生挑眉,顯然是沒料到這點。不過他仍是搖頭沒鬆開手,“文人動起手來其實不至於傷筋動骨,頂多皮麵上不好看罷了。”
墨珣稍稍細想,覺得確實不錯。這些人身子骨本就弱,更何況眼前還有這麼大群人圍著,想來也出不了什麼事。不可能一個人發瘋,全部人都跟著瘋吧?一大撥讀書人裡頭總不至於沒有一個清醒的吧?
想通了這點之後,墨珣又坐下了。
那邊動手也不過是你推我,我推你,期間再夾雜幾句罵人的話。墨珣聽著這些人罵人,感覺怎麼都不如在石裡鄉裡頭聽那個媒人罵人痛快。雖然汙言穢語的,但是罵起來直白,眼前這群人罵人翻來覆去統共也就那麼兩句,沒心意,還不如墨珣下場呢。
墨珣不想再討論考題了,便主動找了話題問道:“謝先生經常來嗎?”
“最近來得比較頻繁。”謝先生又朝那邊的考生看了一眼,見他們推搡著,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禁不住想歎氣,卻礙於墨珣在跟前,“院試之後就想到茶館裡頭來聽聽考生們對這次考試的想法。”
墨珣眼簾微闔,又看了這謝先生一眼,隻覺得似是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裡見過。他記性不差,若是真有過接觸必定會記得,但隻是擦肩而過那就……“他們每日都要有這麼一遭嗎?”
既然謝先生每日都來,那應該也能知道這趟是墨珣第一回來這茶館了。果不其然,謝先生頷首,“雖說每日都有討論,但鮮少動手。”
墨珣其實隻是想看看倫素華每日這麼不見人究竟上哪去了,既然隻是在茶館跟彆人討論一些時政要聞,其實那倒也沒什麼。原先墨珣還猜測這茶館不會是外頭披著茶館的皮,裡頭在做些什麼不正經的勾當,後來卻發現自己想岔了。他的一聲“原來如此”還沒說出口,那邊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出人命了”!
原先還圍作一團的文人們瞬間散開,墨珣心裡一咯噔,趕忙起身去看。但人群圍得裡外三層,竟是沒法看進去。無法,墨珣隻得撥開人群往裡擠。好在這時候已經沒人在意他是不是在往裡鑽了,這也使得墨珣很輕易就進到了最裡邊。他定睛一看,就見到阿萊正倒在血泊之中,而倫素華正在一旁手足無措。
“二哥!”墨珣趕忙俯下身去探阿萊的鼻息,見他還有氣,甚至還能順著墨珣的話給反應,墨珣這才抬頭去看倫素華,“怎麼回事?”
倫素華見血之後一下子慌了神,這會兒看到墨珣,竟仿佛得了主心骨,也不管墨珣年紀是不是小,立刻走到墨珣身邊,“剛才那個人要推我,阿萊上前阻攔,卻被人推倒,磕在了桌角上。”
墨珣順著倫素華的手看向那人,隻見那人先是慌亂,而後佯裝鎮定道:“明明是你要推我,派了你家小廝上來,我不過是反手推了他一把,他自己站不穩磕到桌角上了,怎麼能賴我!”墨珣眼睛眯了起來,那人看墨珣年紀小,便慢慢壯了膽,又道:“我乃建州陸路提督總兵的親外甥,你們休要訛我!”
周圍的人一聽那人的身份,原先還有幾個欲言又止,這下全閉嘴了。墨珣周圍掃了一眼,“哪位兄台幫我請個郎中來?”
“已經讓夥計去請了。”茶館的掌櫃也在人堆裡頭著急上火的。本來考完院試之後,他茶館的生意便十分火爆,雖然這些個文人見天的嘰嘰喳喳聒噪得很,但畢竟帶來了收益,忍就忍了。但現在若是鬨出人命來,那就不好了。
得了掌櫃這句話,墨珣才又看了倫素華一眼,讓他在這看著阿萊,而自己則要去報官。
總兵的外甥一聽墨珣要報官,立刻指使了人把他攔住,甚至還理直氣壯地說:“就算你去報官我也不怕,明明就是你們一家子拿個小廝來訛人!”語畢,他深呼吸了幾次,繼續說:“你們要多少錢,儘管張口來!”
墨珣懶得跟這人多說,若這人真是什麼建州陸路提督總兵的外甥,那他和素華這一方便是弱勢群體,報官或許沒用,但他後頭還站著越國公。仔細想來,就算不能秉公處理,也不會連點說法都討不到。“既然不怕就讓開。”
那人見墨珣頗有些油鹽不進,臉色也變了,發起狠來,指使小廝就要把墨珣鉗製住。墨珣年紀小,看起來好拿捏,倫素華年紀也大不到哪裡去,總不至於他還對付不過吧?
墨珣一看他那架勢就知道他這是要撕破臉了,不等對方近身,墨珣眼珠子一轉便高喊了一句,“救命啊,總兵的外甥要殺人滅口了!”
這下可好,那小廝是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雖然周圍的人怕了那人的身份,但卻也不容許那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囂張跋扈。如果真的裝聾作啞,日後他們得了功名還怎麼在朝堂上立足?旁人若知道了此事又會怎麼看他們?
有幾個人乾脆站出來將那人與他的小廝紛紛攔住,既不讓他們走,又不讓他們碰墨珣。
兩廂僵持了片刻,就聽到適才應了墨珣出去找郎中的人在茶館外頭喊:“郎中來了,郎中來了!”而人群聽到聲響也忙讓開一條道讓郎中進來。
郎中蹲下身子對阿萊進行診斷,見他尚有神誌,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能一一對答,但地上血流眾多,便先行檢查傷口。郎中見阿萊後腦上有一個一指節長短的口子,這才對著藥童吩咐了幾句,開始給阿萊做包紮。
“建州陸路提督總兵姓甚名誰?”墨珣還在跟總兵外甥大眼瞪小眼,謝先生便順勢從剛才讓開的小道中走了過來,這就發話問那人了。
讓人這麼一問,那人立刻昂首挺胸,一臉與有榮焉,“那自然是王炳獻,王大人!”
“那王大人家的夫郎又姓甚名誰?”
總兵這外甥一怔,“那自然是……姓趙!”
墨珣從他的話語裡聽出了些許遲疑,而後就聽那謝先生輕笑出聲,“陸路提督是王炳獻大人不錯,然而他的夫郎,並不姓趙。”
彆說墨珣愣住,就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料到竟會有這等反轉。
“你究竟是何人?冒充王大人的外甥是何居心!”謝先生的臉突然板了起來,聲音也嚴厲得很。
“少,少爺。”原先讓眾人擋住的小廝看了他家少爺一眼,仿佛得了指示,這又轉而對謝先生說:“你又是哪來的山野村夫,我家少爺乃王大人的外甥,如何不知道夫人姓甚名誰?你不要在這裡亂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