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萊是習慣了墨珣從貢院裡頭走出來還一副正正常常的樣子, 可管事則是第一次陪墨珣來考試, 上來就伸手要從墨珣腋下叉了過去。墨珣一見著有人鬆手, 那下意識的, 肩膀就是一撤。這一動作直接避開了管事的手,他見管事愣住, 便開口解釋道:“我沒事,我可以自己走。”
墨珣這話說起來其實沒什麼可信度, 他雖然感覺自己身體沒什麼問題,但在旁人看來也是麵如菜色了。管事尤為緊張, 隻以為墨珣是因為看到人多,不好意思,就又伸了手,“少爺, 我們先出去再說。”
他們三個沒必要在貢院大門口、成百上千號人跟前聊天啊,更何況大家雖然好心讓他們進來, 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堵著門的。
墨珣點頭, 這就讓管事的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把自己往人群裡帶。一進到人群裡頭,墨珣身上的味兒立刻讓水泄不通的人群挪開了一條小道兒。墨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他其實穿的是霜色,至於為什麼會變成“灰衣”, 那就不需要多說了吧?這些人沒說他穿的是“黑衣”已經是嘴下留情了。
管事將墨珣扶了出來, 但這個位置的人還是很多, 可他也不敢走太遠, 就擔心另外兩位少爺是躺著出來的,亦或者,他們就算跟墨珣一樣走出來但卻找不到人。
墨珣知道管事的想法,便也揮揮手,讓他往前頭去等。管事正值中年,若是素程素華兩人一起出來恐怕招架不住,但隻一個倒也還好。“要不管事和阿萊都過去吧,我在這兒歇會兒。”
“這怎麼行?”管事麵露不滿,隻當墨珣是不懂事。雖然貢院門前這些人看起來正常得很,但保不齊就有一些居心叵測的人混在中間。
墨珣知道他們必定是當自己考完試之後頭腦發暈,此時也是硬撐著一口氣罷了。“你們又不能走遠,待會兒大哥二哥出來見不到人怎麼辦?”
所以當時就該借了越國公府的人手,隻要再多一個人,他們現在也不至於這麼進退兩難了。但這話肯定不能當著墨珣的麵說,畢竟他們一行也是借了墨珣的麵子才在國公府裡住下的。
管事暗自歎了口氣,卻也知道他這會兒再多想也沒用了。
而墨珣的想法很直接,他覺得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管事和阿萊都走,他也能一個人走回越國公府。但無論他怎麼說,眼前這兩位就是不同意。
“又有考生出來了!”
貢院方向又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喊聲,管事和阿萊瞬間就轉過頭去看,而原先圍在他們身邊的人也紛紛往裡頭擠。墨珣也跟著抬頭看了兩眼,壓根沒瞅見考生的人。緊接著,又有人喊道:“天呐,人暈過去了!考生家裡人呢?青衣的!青衣的!”
管事忙凝神想著他們家兩位少爺進貢院時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裳。墨珣無奈得很,他本想仗著自己視力好能看得遠,好分辨一下考生,但這種一出來就直接躺平的,讓他連考生的整體輪廓都來不及瞧。
“二哥好像穿的是群青色。”墨珣也跟著想起了素程素華的穿著,一個群青一個水綠。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口中的“青色”是哪種青,畢竟有自己這個前例在,他還真有點懷疑出來的那個人是倫素華。
墨珣畢竟沒有跟素華一起考試過,雖不知道素華一貫的考試習慣,但卻是知道倫素程的。倫素程的習慣就跟大多數考生一樣,無論答完與否,都要在貢院裡頭坐到統一收卷才會出來。
按現在天色推斷,至多考到戌時便要收卷了。
也就一兩個時辰的功夫。
墨珣伸手拍了管事一把,“管事趕緊去吧,我一個人在這兒歇會兒得了。我都多大的人了,哪還要彆人這麼看著。”
語畢,管事和阿萊對視了一眼,腦中隻剩下墨珣那句“我都多大的人了”,這就又低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
“趕緊去!”墨珣簡直是服了這倆了,給一人推了一把,就讓他們到貢院前頭去守著。
這種時刻誰都沒閒工夫管墨珣,彆說是把墨珣托付給彆人了,就是臨時出錢讓人看著,人家都沒那個閒工夫。管事和阿萊又互相對看了幾眼,見墨珣說話條理清晰,眼神也甚是清明,彆無他法之下也隻得點點頭,往貢院方向走了。
墨珣見他倆轉身,這才低下頭搖了搖,好歹都混到院試了,就不能拿他當個能夠獨立自主的人嗎?
來接考生的人一聽說有考生暈了,這一個個都急了,紛紛推搡著往前頭擠。墨珣所在的位置反倒因禍得福,這就空了些。他乾脆又往後退了退,也不敢離太遠,免得待會兒他們回來找不到自己會著急。
坐是不能坐的,否則誰知道會不會就突然讓人給踩了。
臨近交卷的時候,考生一個個被帶了出來,所以自管事和阿萊離開之後便一直沒有消息。墨珣貼牆站好,見豔陽已落,紅霞映空,道路上的人群已經開始緩緩移動且逐漸變少了。雖然一眼望去還是黑壓壓的,而且周圍也堵得密不透風,但總歸是好上不少。
墨珣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這才聽到貢院裡頭的銅鑼聲震天響了起來。
這一下子仿佛是往池子裡丟了魚食,攪得池子裡所有的魚都往那處去了。
墨珣隔得遠,也不知道門口是什麼情況。隻知道此起彼伏的聲音比起集市來也分毫不差。銅鑼聲響過大概兩柱香時間,管事和阿萊一人架著素華一人架著素程,這就過來了。
倫素華還好,尚且能抬頭看墨珣一眼,但倫素程就癱軟地趴在阿萊背上了。
墨珣想著之前府試三天倫素程都要死要活的,這會兒在貢院裡頭呆了五天,現在這狀況才是正常的。
“墨珣少爺,我們走吧。”管事將倫素華又往上提了提,有些氣喘地對墨珣說。
墨珣點頭,跟著他們順著人群往越國公府走。每每行至岔路,人流分散,原先由人群彙聚起來的“龐然大物”慢慢變小。墨珣見倫素華尚且能走,可素程就完全失去了意識,便上手幫著阿萊扶人。
“哎,少爺不用搭手了。”墨珣比他矮上一些,這麼搭手非但沒有更輕鬆,反而走路更不方便了。而墨珣一上手就覺察到這點了,也順著阿萊的話把手挪開了。
就他們這行進速度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到越國公府,墨珣跟在四人後頭,莫名有些餓了。
這又過一個路口,便有人喊了墨珣的名字。
“丁大哥?”墨珣有些詫異,因為當時越國公說要派人來接送他們的時候,自己已經拒絕了,而後越國公乾脆兩天都不理自己了。
丁成英衝墨珣點點頭,接著偏過頭去看另外兩個掛在彆人身上的素程素華。“先生讓我過來幫忙。”這麼說著,丁成英伸手指著巷子,墨珣趁著月色尚能看見馬車的輪廓。
看來越國公還是妥協了。
墨珣不想讓自己和素程素華身上一開始就打上了越國公府的標簽,所以才婉言拒絕。但越國公明明被拒絕了,尚願意派丁成英在離貢院稍遠的回國公府的必經之路等著。
待兩位兄長被送上馬車之後,墨珣才讓丁成英扶了一把,也上了車。不管怎麼說,他已然欠了越國公不少的人情,無論是考前突擊教學還是將院子借給他住,又或者是明知道他不想投入自己門下,還是願意幫他。修道之人講究因果,欠了,就是要還。是以,日後若是越國公有什麼需要他效力的地方,他一定會儘力的。
上了馬車之後,管事和阿萊明顯放鬆了很多,兩人這才開始打量起來素程素華來。
“素程少爺是不是發燒了?”阿萊剛才繃著,這時候得了功夫才驚覺倫素程的體溫似乎太高了些。
墨珣一怔,也低頭看過去,隻見他麵色潮紅,呼出的氣息似乎也濕熱得很,眉頭緊鎖……墨珣用手背抵在倫素程的額頭上,點頭道:“是發燒了。”
“大抵是夜裡著涼了!”管事一拍大腿,顯然是沒料到倫素程體質這麼差。雖然天氣還熱,但怎麼說都是入了秋了,晝夜溫差大,在貢院裡頭又沒點遮擋,感冒發燒也是常事。“素華少爺如何了?”
“素華少爺沒事。”阿萊的手剛從倫素華額頭上拿下來,而倫素華根本沒聽見他們在聊什麼,畢竟他一上馬車就像是卸了力氣般睡著了。
丁成英把他們的話聽著了,便對車夫說了句,“在前頭的醫館門前停一下。”
今天考試剛結束,醫館也不會這麼早關門。畢竟經了院試這麼五天,有個頭疼腦熱的考生不在少數,就算考完了身體沒什麼大礙,有考生的家裡也會過來開點溫補的藥帶回去。
倫素程這個發燒的起因倒真是著涼了。而像管事他們這樣的鄉下人都這樣,有點毛病基本都不會請郎中,頗有那麼點“久病成醫”的意思。抓了藥之後他們再次啟程回到越國公府,原先越國公是在大廳裡等著的,結果墨珣他們三兄弟一進前院,越國公的臉都變了。
隔著老遠,眼見著就要進廳了,越國公忙伸手阻攔,“還是趕緊先送到馥蘭院去吧,讓他們好生歇著。”見墨珣看過來了,越國公佯裝嗓子不舒服般輕咳了一聲,“瞧這三個小子,給院試折騰成什麼樣了。”
如果不是越國公整張老臉都皺成了一團,墨珣說不定就真信了。他也不繼續往裡,便衝越國公彎腰鞠躬,“今天多謝國公爺了。”墨珣見他實在是想伸手掩住鼻子,便也往後退了一步,“那我等就先回去休息了。”
越國公趕忙擺手,“去吧去吧,洗乾淨再來回話。”
墨珣至今都沒把嗅覺放出來,就因為上次自己被自己臭到了。眼前的情況就是——你嫌我臭就臭唄,反正臭的是你,我又聞不到。
既然國公爺發了話,洗澡水就已經有人著手預備了。倫素程在發燒,素華又睡著了,兩個人直接被扶到了床上歇息,隻有墨珣洗了澡。洗過了之後,越國公那邊又派人來問需不需要用飯。
吃飯已經算是墨珣的一個執念了,這剛換上乾淨的衣裳,墨珣便讓國公府的小廝接到正廳裡去了。而管事和阿萊自有用飯的地方,這點不用他操心。
越國公原以為墨珣也是要橫著進府,沒想到豎著進來了。
墨珣用飯的位置在飯廳,不是在馥蘭院的小屋裡,所以是由越國公陪著的。而按照越國公的飲食習慣,應當在酉時就吃好了的。墨珣沒什麼“彆人盯著就吃不下飯”的毛病,這咽下了最後一口飯,他把碗放在桌上,等著越國公開口。
越國公見墨珣精神頭不錯,初時還有些詫異,後頭也坦然了。剛才墨珣回來的時候有些蓬頭垢麵的,這麼一經清洗反而清爽了許多,也使得越國公能注意到他清亮的眸子,想來墨珣是真的精神頭不錯。越國公無非就是想問問墨珣本次院試的考題,以及他的答題情況。
問墨珣有沒有把握、有沒有信心,這些都是廢話了。隻要知道了他的答題情況,越國公自己就能判斷出這次院試的結果來。而院試的考題則會在明日上衙的時候由衙役原封不動地張貼在大門口的公示欄上,屆時,“院試考題”必定會成為整個建州城乃至其轄區內所有的考生討論的話題。
墨珣小幅度點頭,將自己的答題情況說了,並且還特意提到此次考了一道截搭題。這種題型在曆次院試中出現得都很少,所以墨珣這麼一提,越國公就猜測這一題肯定要刷掉好大一批考生。
院試除了要求掌握一定的知識之外,還有很大程度看運氣的。這次省學政出了這麼個題,也隻能說是考生倒黴吧。
按理說墨珣原也不應該會這種題型,但安秀才曾經出過類似的題讓他做。墨珣隻碰過一次,就能舉一反三。
越國公聽了這個截搭題,又得了墨珣的答案,隻覺得墨珣破題破得勉勉強強,不是很出彩,中規中矩罷了。隻是其他的卷子倒是答得不錯,墨珣既說了自己帖經有把握,那就是沒問題了。
帖經隻要十之有六就能通過,但若是十之有**便可以搏一把院案首。另一篇雜文做得不錯,越國公一聽完就覺得這場穩了;策論更是……“你怕是對先生怨念很深啊?”
“沒有沒有,學生不敢。”墨珣連連搖頭。
越國公眼睛一瞪,墨珣跟他說話什麼時候自稱過“學生”?他不過剛問了一句是不是“對先生怨念深”,突然就讓墨珣捧成了“先生”?但墨珣麵上看似嚴肅得很,雙手也搭在腿上,看起來似乎也沒彆的意思。越國公不免有些自我懷疑,或許是自己想岔了?
待所有考試一應問完,越國公也給他做了簡要的分析之後,這就快到子時了。要不是國公夫郎來找人了,越國公恐怕還能拉著墨珣再說上一個時辰。
趙澤林派人把墨珣送回馥蘭院之前留了一句,“明日巳時到書房來。”
這書房說的是趙澤林的書房,而不是師明遠的。因為趙澤林本就是大家公子,也識文斷字,所以他們兩人的書房並不重合。
墨珣點頭稱“是”,這就應下了。以他的猜測,趙澤林恐怕是找他下棋去的。想他九天師兄,不也是天天儲物戒裡頭放了棋盤棋子之類,走到哪隻要見著人了,那就是先亮棋盤,緊接著來一句,“道友下棋否?”
墨珣回去的時候倫素華是醒了又睡著了,畢竟這個時辰也不早了,按他們以往的睡眠時間來講確實晚了不少。他見阿萊和管事的屋裡還有亮光,便繞了過去問他們用過晚飯沒有,順道也問問素程素華的情況。得知素程的熱已經退了,這就點頭回屋睡覺了。
或許是因為考完了試墨珣還十分精神,越國公預估了一下,覺得墨珣翌日的清晨必定很早就起來了,遂一大早拉著丁成英到馥蘭院來找墨珣比劃。
丁成英是有佩劍的,但越國公擔心會傷到墨珣,乾脆就讓他們徒手切磋一番。墨珣有些想笑,看向越國公的眼神裡也充滿了慈愛。
沒錯,就是慈愛。
越國公差點以為自己眼瞎了,隻是,在他想要細細分辨的時候,墨珣已經與丁成英各自擺開了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