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墨珣來說,師明遠這個脾氣跟他還挺像的。老頑童老頑童,越老越頑越像孩童。按理說墨珣是很不愛跟這種人打交道的,但是師明遠一直以來對他都不錯,甚至做事還會考慮到墨珣的顧慮,作為一個位高權重的國公來說,著實不易了。
隻幾招之間,墨珣便估算出了丁成英的水準。
輸是不可能輸的,頂多給他個平手吧。
墨珣打定主意放水,但他很少有這種要顧及彆人情麵的時候,在徽澤大陸的時候,能讓他下場跟人切磋也隻有師父還在世的時候。那會兒哪顧得上“友誼第一”,直接上去就打,不鬨出人命就行。誰家培養個內門弟子不是花了心思的,隻要不是身消道隕,輸一把又掉不了幾塊肉。但若是對方心性不堅給打廢了,這可就怨不得人了,對方的師尊還得感謝他呢。因為這類心性不堅的弟子日後也絕不會有所成就。
墨珣可以十分負責任地說,這類人,有朝一日萬一讓他修成了,那也十成十是離經叛道來的。
就因為放水的水平太次,墨珣上回跟陳子溪下棋就讓趙老先生瞧出來了。而趙老先生的脾氣也是很直,差點當眾就把他的作為說出來了。說實話,墨珣可以放水,陳子溪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但不能讓人從明麵上點出來。
這廂墨珣與丁成英鬥了一炷香,兩人什麼都沒分出來,除了丁成英折騰出了一身汗外,也沒彆的。原先丁成英想著下手輕些,讓一讓墨珣,卻沒想到在兩人纏鬥之間,他不自覺便用上了全力。全力以赴倒也罷了,可偏偏就是無論他怎麼出招,墨珣總有辦法破了它。有些時候,丁成英甚至懷疑墨珣早就看出了他的下一招,隻是在等他使出來罷了。
練武之人講求一個出其不意,而丁成英的打法完全被禁錮在了武學典籍或者是招術套路之中,墨珣隻看幾招就能從他的起勢、收勢中瞧出他的下一步。
“停停停!”又過了一炷香時間,越國公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墨珣這是耍著人玩呢吧?一想到自己上次可能也是被墨珣這麼對待,越國公原本還有些樂嗬的臉瞬間就拉下來了。“好好比!”
“不是說切磋嗎?”墨珣與丁成英彼此之間已經退開了一段距離,這才轉身去看越國公。原先越國公提議讓墨珣與丁成英切磋的時候墨珣還是有點想法的。畢竟習武不可能永遠自己跟自己玩,有個陪練也沒什麼不好。可這個陪練的水平卻不能太次,兩個人的水準差太多,那跟自個兒打木樁又有什麼區彆?
“所以你倆就搓上了是嗎?”越國公又借機打量了墨珣一番,真的從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偽裝。“算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越國公擺擺手,他也說不準墨珣到底是要給人留情麵,還是故意在羞辱彆人了。這麼淺顯的放水,估計丁成英自己都能看出來吧。
墨珣一知道丁成英的水平跟他不在一條線上的時候就不想打了,這會兒得了越國公的話,當即拱手衝丁成英道:“丁大哥,承讓了。”
丁成英嘴角抽了抽,也回了禮,而後退到越國公身後。他作為國公的近衛,鬥不過墨珣已經很丟臉了,更何況聽越國公的意思,明顯就是墨珣在讓他。
“你收拾收拾,用過早飯之後就到書房去吧。”越國公在回府之後就遣人去打探墨珣的事了,所得消息與墨珣在船上說的無二。而教過墨珣的加上他去世的父親統共也就四個人,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或許隻有他父親與臨平縣的王老先生。但這也頂多隻能解釋墨珣會下棋罷了……習武呢?又是從哪兒學來的?
越國公覺得墨珣身上待發掘的東西太多:一個隻有七歲的孩子,生平履曆簡單到用不了兩張紙,可他真正會的東西偏偏就超出了這兩張紙的範圍。
墨珣送走了越國公和丁成英之後,管事和阿萊都起了。墨珣又去看了看倫素程,不知道是誰給他做的簡單的清理,讓他看起來沒有剛從貢院出來時那麼邋遢,但頭發因為出汗導致的粘膩卻完全沒有去掉。墨珣眨眨眼,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墨珣?”
“大哥,要起來嗎?”墨珣把手伸到倫素程背後,想把他攙起來。
倫素程趕忙伸手虛扶了墨珣一下,“彆。”
墨珣見他似乎還沒是手軟得很,便鬆了手,讓他繼續躺著,“要喝點水嗎?”
倫素程“嗯”了一聲,看起來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墨珣去外頭把倫素程要喝水的事告訴阿萊,讓他給燒點熱的。倫素程剛退燒,身體還虛著,彆沒事喝涼水又哪裡不好。
等阿萊給他喂過水之後,倫素程又睡著了。墨珣簡單地用過早飯之後就要往趙澤林的書房去,雖然他不認識路,但不妨礙越國公府的小廝會上前詢問。
畢竟有個人在國公府裡頭亂轉,還沒人領著,這要是讓管家看見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少不得被一通責罰。
下人將墨珣領到趙老書房門口邊退下了,書房門是敞著的,墨珣還是作勢敲了敲門。
“進來吧。”趙澤林早已在裡頭等著了,坐在棋盤前,正在還原他們在船上時下的棋。
墨珣進屋的時候,趙澤林放棋的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了墨珣一眼,“用過飯了嗎?”
“用過了。”墨珣點頭。
“坐。”趙澤林指了指自己正對麵的座位。
果然是下棋。墨珣看了一眼趙澤林已經擺好的棋子,並無錯漏,便略微頷首,這就坐了下來。他與趙澤林這局棋拖得太久了,再加上他本身也並不是很愛下棋的人,還是速戰速決好了。
趙澤林年紀大了,若是輸了棋。如果墨珣不以完全碾壓地贏他一局,他恐怕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每天都拉著墨珣鑽進棋盤裡頭。
不要給趙澤林留錯覺,讓他誤以為能贏過自己。
“考完之後有什麼打算?”趙澤林邊落子邊跟墨珣閒聊,與此同時門外的小廝將茶水及糕點端了進來。
“想等到放榜之後再作打算。”來之前就跟倫沄嶽通過氣了,他們在建州城裡等到放榜。當然這是墨珣的主意,因為素程素華兩個甚至都不覺得自己能通過院試。
墨珣想著如果通過了院試那乾脆就直接上官學報名,若是沒有通過,那也正好等到十月份去參加官學的入學考試。免得他們一行回了臨平縣,還得再跑出來一趟。
趙澤林點頭,“想好入哪裡的官學了嗎?”
“府學吧。”墨珣落子。他其實是想進太學的,但像他這種非京人士除了要通過鄉試之外,還要有名額,需要得人引薦。需得本朝正一品官員擔保,保證學生身家清白之類的。而墨珣隻說府學是因為素程素華他們,像建州城裡的官學並不好考,而且給外地童生的名額也有限,再加上建州離臨平縣有些遠了,想來倫沄嵐也放心不下。
趙澤林抬眼看了看墨珣沒再問話,隻繼續下棋。兩人這麼一來一去之間,竟是無一人再開口,隻餘棋子與盤麵輕觸的聲音。
因為身前坐了人,墨珣隻得端著身子坐正,若是以往,他早軟綿綿地半倚在榻上了。
他們這局棋下得有些久,並不是墨珣想速戰速決就能快速解決掉的。他本身下棋的水平也是靠著日積月累反複不斷練習出來的,所以下棋下到後來便成了一種潛在意識,算棋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冥冥之中就覺得應該下在這裡。而趙澤林的水平自然比起陳子溪來高超不少,這就使得墨珣想贏他還得多花一番功夫。
“緣何不考慮省學?”趙澤林沒頭沒尾地問上這麼一句。
“呃……”墨珣落子動作一頓,“家裡……”
趙澤林倏地抬頭,雖然麵上表情不顯,但墨珣能從他的視線中看出不悅來,“家中如何了?”
墨珣莫名話鋒一轉,“怕爹爹擔心。”他原是要說顧慮到素程素華的,這會兒又覺得仿佛是借口罷了。若他真能考過院試,如何不能在省學讀書?雖然在哪個地方的官學就讀與戶籍有關,但若是他得了院試首等,自然是有進入省學的資格的。
趙澤林這就“嗯”了一聲,點點頭,“這倒也是。”他原以為墨珣是在顧慮自己那兩個哥哥,如果是顧慮長輩那還算是情有可原。先頭師明遠曾經提過,墨珣來向他暗示,希望他教自己的時候能帶上自己的兩個哥哥。而墨珣那兩個兄長,師明遠其實也稍微考察過,一靜一動:動的太跳脫,平日說話都能看出水平來;而靜的那個從麵上不太看得出來,不過太循規蹈矩了些。
“夫人。”墨珣伸手摩挲了一下圓潤的棋子,這才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月前在碼頭上,夫人說陳子溪‘可惜了’,是為何?”他覺得可惜,是因為陳子溪生不逢時,若是在徽澤大陸,又有根骨,這種人必定是會被各大宗門定為下屆掌門的首選。
“陳子溪是誰?”趙澤林眉頭微蹙,正凝神盯著盤麵。墨珣這步棋下得太巧了,竟逼得他動彈不得。
墨珣抬頭看他,見他正低著頭,似乎當真是不知道這個名字,便接著解釋,“就是當初在船上與我對弈的年輕人。”
“哦。”趙澤林恍然大悟,手中落下一子,也不知是想到了該如何走,還是憶起了這個人。
墨珣又等了一陣,才聽見趙澤林開口,“無他,不過是才學配不上所求罷了。”
墨珣見趙澤林落子,便緊跟著下了一子。“夫人是從何處看出他的才學配不上所求?”墨珣當時覺得陳子溪可惜,是因為他的氣度。年紀輕輕就能滋生出這等氣度來,墨珣當真是佩服他的。
趙澤林本不想答,但耐不住墨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瞧,而且大有“自己若不回答,他便不再落子之意”,便也無法,隻得解釋給墨珣聽。“單從麵上看,陳子溪性子不錯,而且也很有眼力。”
墨珣點頭,他既能屢次三番想在兩位老先生麵前露臉,那便是看出了兩位老先生身份上的不同之處。而且從他為人處事來看,確實是性子不錯的。
“可他此時不過一介童生。”趙澤林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這就又看著墨珣道:“卻早早便開始經營人際關係,是否不太妥當?陳子溪所求不過入朝為官,封侯拜相。但是以他現在的才學,院試尚且都考了幾次,更彆說是接下來的鄉試會試了。”
呃……說得也是沒錯。院試考過幾次大概是按年齡來猜的吧,畢竟趙澤林尚且不記得他的名字,斷然不會派人去查他。
墨珣掃了盤麵一眼,又落一子。
“做人要腳踏實地,好高騖遠不可取。”趙澤林總算等到墨珣落子,便繼續盯著棋盤,“若他已通過了會試,再到明遠跟前,那明遠或許還會高看他兩眼。可是他現在尚無功名在身,不專心科考,儘想著攀附權貴,毫無自知之明。”
墨珣“啊”了一聲,覺得趙澤林的想法也有道理,但這麼說未免也太嚴厲了些。陳子溪或許並沒有想要攀附權貴,亦或許他壓根沒覺得師老趙老是什麼權貴人家,隻當是有德之人,想與之結交罷了。
隻這一聲,便引來了趙澤林的直視,“至於你。”他半闔眼簾,似乎在想該怎麼形容,“天資聰穎,然而沒點規矩。”
墨珣瞬間抿嘴噤聲,卻暗自挑眉:他能有什麼規矩?他本身就是規矩。
“大德不逾閒,小德出入可也。1”趙澤林接著又說道。倫理綱常方麵不逾越,那麼小節上有些不完美也是可以的。意指君子應顧全大局,以大局為重,凡事不拘小節。墨珣這個人看起來雖然很守規矩,但實則骨子裡透著一股子莫名的倔勁兒,而且有一種很奇怪的……睥睨眾生的感覺。
趙澤林半晌才想出這麼個詞來。他這一生見過不少人,上至王公侯爵、下至販夫走卒,沒有誰像墨珣一樣。哪怕是先帝、當今聖上,尚沒有墨珣這等氣度。有的時候,趙澤林甚至覺得墨珣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墨珣琢磨了一下,覺得趙澤林後頭補充的那句好歹是個誇獎,便欣然受下了。
“我輸了。”趙澤林從棋笥中撚起一子,而後又放了回去。棋盤之上已經沒有他能夠落子的地方,再下下去也不過是垂死掙紮,輸得更難看罷了。
墨珣低頭看了一眼棋盤,也把手中的棋子放下,準備將盤麵收拾乾淨。
“放著吧。”趙澤林出言製止,他準備等墨珣走後再細細研究一下這局棋。原先在船上的時候他們下到一半便收了,而為了公平起見,趙澤林並沒有私下裡研究過墨珣的棋路,隻想著等他考完就著這局下完。現下既然已經輸了,那他就要好好看看自己究竟是輸在了哪一步上。
墨珣沒工夫跟人研究棋局,這就出言告辭了。趙澤林心係棋盤,也沒多說,隻擺擺手讓他出去。
他們這盤下得挺快的,從墨珣巳時出現,到此時午時下完,也不過一個時辰。
“夫人何不先用了午飯再看?”墨珣抬頭看向窗外,見此時日頭懸於正中,便對趙澤林提議道。
趙澤林這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若他一意待在書房,不多久師明遠就要找過來了。乾脆也起身,與墨珣一道出去。
墨珣讓了一步,讓他走在自己前頭,便跟著出了門。
兩人一前一後,並未搭話。不多時,前院近在眼前了,趙澤林路過拱廊的時候才吐出一句,“你若是想進省學,大可以直接對國公開口。”
墨珣愣了愣,他是有想往更好的學校去,但陳子溪所求不得的東西,憑什麼落到自己身上?
趙澤林似是覺察到墨珣步子停了,便也停下來轉過身,“你不要有心理負擔,就算我們想要你為我們做什麼,都不會是現在。”他說著,自己都有些想笑,“更何況你個娃娃,能為我們做什麼?”
“可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個娃娃。”這句話說得直白,相當於是把自己的顧慮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墨珣抬頭看向趙澤林,表情也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趙澤林看著墨珣的臉倒是真笑了,“你恐怕對京裡的事不太了解,趕明兒讓越國公與你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