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先生這才笑了,“我與王大人乃同僚,日前才上門拜訪過,怎麼會是亂講?”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墨珣原就覺得他看起來不一般,隻是沒想到竟是當官的。
現在當官都這麼閒的嗎?青天白日就到茶館裡頭坐著聽人聊天?
墨珣還沒困惑完,謝先生又開口說道:“不如你我現在就到衙門去讓王大人親自說明一二?”
那人聽完了謝先生的話,當即噤聲,而周圍其他的人一聽謝先生說他與王大人是同僚,紛紛打量起他來。
“莫不是,建州省學政謝建陽謝大人?”
謝建陽頷首,也不裝什麼路人了,當即擺起了省學政的架子來。
省學政一般是翰林出身,是由朝廷派到各個省裡主管行政的官員。雖然提督主管軍事,而學政主管行政,同為從一品,兩兩相互製約。
“竟是謝大人!”
……
他們好些人其實這幾日一直有見到謝建陽,然而卻沒人往學政這方麵想。一開始他就隻坐著品茶,彆人說什麼他也隻是聽著,不搭話。偶爾有人主動問及他的意見,他也是搖頭不答。如此幾次,大家就覺得他其實並不是考生,隻是來喝茶罷了,這就不再管他了。
阿萊已經讓人扶起來了,墨珣低聲詢問他現在感覺如何。他隻說有些頭暈,而郎中也說幸好不是磕在桌角尖上,而是桌子邊緣,否則今日這條命就保不住了。墨珣連連點頭,又問郎中還要開點什麼藥,讓倫素華跟著到醫館裡頭去取藥付賬。
至於那個騙子,墨珣眼神晦暗地看了他一眼,見周圍的人一聽說他並不是總兵的外甥,那嘴臉都變了一番,紛紛表示親眼所見是他先對阿萊的動手,還說要押他見官。
有謝建陽在,他們自然是怎麼能表現怎麼來。墨珣現在還要顧著阿萊,自然是分身乏術,謝建陽反倒主動提起要請在座的幾位幫忙,將這人及他的小廝一並押至衙門。
自告奮勇的人很多,墨珣見謝建陽看過來了,便主動向他表示感謝。他隻擺擺手,示意墨珣趕緊把人先帶回去休息。
態度熟稔得讓墨珣禁不住懷疑起來,莫不是知道了自己和越國公的關係?
從一品和一品還是有差彆的,正品比從品的官階大些。
阿萊雖然止了血,但地上的血跡仍是觸目驚心,墨珣不敢再耽擱,這就扶著他出了門。好在茶館的掌櫃機警,一聽說沒什麼大礙,便趕緊安排了一輛驢車,這就把阿萊載回了越國公府。
越國公是知道墨珣跟著倫素華出去的,他雖然不怎麼拘著幾個年輕人,但也不能放任他們好端端出去,腦袋上裹了白布條子回來啊。當然,這件事也是府裡的管家聽了小廝的彙報轉而告知越國公的。
發生了什麼事,並不難打聽,但如果墨珣願意主動說起,那就更好了。越國公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希望墨珣主動來提,還是隱瞞不報:主動提及,那便會給人一種倚仗人勢的感覺;若隱瞞不報,就又覺得彼此之間還是省生分了。
就在越國公絞儘腦汁,反複斟酌是否要主動去關心一下的時候,建州省學政反而找上門來了。
認識嗎?認識。見過嗎?見過。
越國公丁憂之前跟謝建陽同朝為官多年,雖然根本的政治立場都是效忠皇帝,但謝建陽是當今聖上外祖父、右丞相錢正新一派的。越國公與謝建陽除了在朝堂之上碰見之外,私下裡毫無交情,兩人除卻平日裡碰麵打招呼就再也沒說過話了。而越國公丁憂之後定居建州,謝建陽也隻是在上任時來拜訪過罷了。
雖然越國公的品級比起謝建陽來說高上一些,但謝建陽的從一品畢竟是個實職,而越國公的正一品沒了官職也就隻是個爵位罷了。這也就不存在什麼越國公坐在椅子上等謝建陽來見禮一說。越國公得了下人通報,便迎出了門。
那邊謝建陽看到他之後,趕緊拱手上前見禮,“越國公。”
“謝大人。”越國公也迎了上去,兩人互相恭維了一番,越國公也懶得再跟他這麼虛以逶迤,便乾脆直接問他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謝建陽將倫素華他們在茶館的事簡單地說了一下,又表示了會將犯事者秉公辦理。越國公麵上雖笑盈盈地點了頭,應下這個事,然而心裡卻想著:隻是就這麼個事,你有必要大費周章地跑來一趟嗎?而且,謝建陽這舉動很明確地表明了他已經盯著自己有段時間了。否則墨珣他們自打進了越國公府就不怎麼出門,院試之後他們也並沒有打著越國公府的旗號在外頭招搖過市……
越國公一想到這裡,臉色就不大好了,謝建陽卻仿佛沒看見似的,這就要往越國公府裡走。越國公挪了一步,正擋在謝建陽身前,卻不料他似是看穿了越國公心中所想,這就錯開一步,繞到越國公身側,“說起來我除了初到建州時上國公爺家裡拜訪過外,便再也沒來過了,也不知國公爺是否怪罪。”
這就……
越國公沉默片刻,這就忽然笑了起來,把手朝著門內一擺,對謝建陽說了一聲“謝大人,請”。就算心裡不願意,但謝建陽都那麼說了,若他確實不讓人進門,那不就是“怪罪”的意思?
謝建陽進了大門之後當真一副自個兒來國公府裡頭做客的樣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等著下人上茶。
越國公與他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陣之後,家丁總算是上來了,好賴也算是打破了兩人之間完全凝固的氣氛。
“謝大人今日過府,不單是為了茶館一事吧?”越國公不想再猜,乾脆直接問。謝建陽一來就說倫素華的事,越國公一開始既然沒有表現出詫異,那也算是默認了倫素華正寄宿在他府上。再說了,謝建陽已經那麼明確了,他再和稀泥也沒什麼用。
謝建陽笑了,茶杯剛端起來就讓越國公問了一句,明顯是連茶都不想讓他喝了,“嗯。”謝建陽點頭,“今日隻是想著借由此事來拜訪一下越國公。”
越國公皮笑肉不笑地“嗬嗬”了一聲,壓根就不信謝建陽的話。見謝建陽實話不說,越國公也懶得再問,乾脆就真當他是來拜訪的,“謝大人請用茶。”
謝建陽與越國公兩人在大廳裡“其樂融融”,阿萊由管事在看護,墨珣則在屋裡聽倫素程教訓素華。
其實這個事,嚴格意義上來講,倫素華沒什麼錯,但阿萊卻出了事,不訓一訓是不行的。並不是為了阿萊而訓斥倫素華,而是因為今天如果不是因為阿萊,那麼此刻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倫素華了。再加上現在他們是在建州城,住的是越國公府,這樣跟人鬨起來,平白給越國公添了麻煩。
倫素程隻慶幸幸好有個謝大人在場,否則倫素華這次也不知道會再鬨出什麼事來。
因為倫素程平時比較平靜,突然發了這麼大的火,讓倫素華一時間也愣了,半點沒為自己開脫,就將這事認下了。倫素程發了一通脾氣,這才把氣理順了:其實倫素華沒什麼錯,無非就是上茶館跟人討論些時政之類的東西。以往在石裡鄉,他的好些同窗也愛上茶館裡頭聽那些個年紀大的讀書人說事。可聽歸聽,也沒誰跟人動手,還鬨得這麼頭破血流的。
倫素華想起茶館的事還心有餘悸,他本來性子跳脫,但也算是有主見的人了,可這一見血,整個人都慌了。直到他被墨珣叫去醫館取藥,才有些回神。
事情究竟怎麼發生的,倫素華這會兒也不大想得起來了,他隻記得對方似乎是一言不合就開始動手了。雖然一開始隻是推搡,可後來隨著矛盾的激化,兩邊動手的人也多了起來。出了事之後他就六神無主,墨珣一出現他就躲到了後頭,心知自己這種行為不可取,但理智卻始終壓不過心底的害怕。
墨珣覺得這個事估計不單單事素華和那個假外甥的事,在場的彆人也有責任。而倫素華這時候對事件的描述顯然是在對自己有利的方麵反複強調,把自己擺在了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墨珣一進茶館就坐在外圈,顯然是不清楚他們在那邊到底跟對方說了什麼,雙方最終才會大打出手。
“叩叩叩。”
墨珣他們屋裡的三個人正沉默著,就聽到有人敲門。幾個人對視了一眼之後,就由站在離門最近的墨珣去開門了。
“倫家少爺,墨家少爺,國公爺請你們過去。”國公府的下人正站在門口,一看門開了,這就開始說話。
墨珣點頭表示知道了,而那小廝則在門口等著。
等墨珣他們到了前廳,謝建陽和越國公已經連喝了兩壺茶了還沒說到重點。越國公覺得他今天要是不主動把那三個小的叫出來,謝建陽恐怕是不會走了。
見到墨珣和倫素華的時候,謝建陽明顯地頷首,但卻並未多說什麼,而是等著他們上前見禮。
行過禮之後,謝建陽才把對那人的處理方式說了,原來那人不過是與王炳獻大人有些遠親,但卻從未在王大人麵前出現過,平日倒也不敢打著王大人的旗號四處招搖撞騙。隻是昨日與倫素華產生爭執,又以為自己犯了命案,這才想起以“王大人”來壓人,卻沒想到一下踢到了鐵板上。
墨珣他們向謝建陽表示了感謝。雖然此事是秉公執法,但倘若謝建陽不在,阿萊此時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
越國公是孤臣,不依附於任何一方,但卻是各方勢力都想拉攏的人物。雖然他的丁憂時間已過,起複尚無消息。但一個官員總不可能無緣無故一直被放置在一邊吧?或早或晚,越國公都還是會回到京裡去的。
儘管越國公這個人看起來隨和,實際上卻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性子也很奇怪,讓人想投其所好都摸不著邊。也不是沒人提議過要從師明遠的夫郎處著手,然而他夫郎趙澤林的脾氣更是難以捉摸:後頭多少人罵趙澤林自譽清高,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仍是我行我素、油鹽不進。再加上他倆並無子嗣,基本上是斬斷了自己所有的後路,讓越國公能安安心心當他的孤臣。
簡言之,這是兩個非常難以親近的人物。
謝建陽到建州的時候並沒打算來走通越國公的路,但越國公的一舉一動卻是不容疏忽的。不說他們能不能拉攏,就隻防著越國公被敵對方拉過去,這已經夠嗆了。
墨珣看著謝建陽又坐了一陣之後才起身告辭,之後越國公便讓素程素華他們回馥蘭院去,見墨珣也跟著要走,這才補了句“墨珣留下”。
素程素華聞言,都看向墨珣,轉而看向越國公。墨珣從他們的眼裡看出了欲言又止,然而仍是衝他們點點頭,讓他們放心回馥蘭院。
越國公也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如果真的想趕人,那就會當著他們三人的麵直說了。畢竟,越國公根本不需要給他們留什麼麵子。
等到兩人都離開了之後,越國公也沒直接開口,隻是坐在上首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之前雖然趙澤林曾提過要讓越國公給墨珣講講京裡的局勢,但這事兒越國公不主動提,墨珣總不好開口問。那陳子溪尚且讓人覺得好高騖遠,自己若問起來,那在兩位老先生心裡又與陳子溪有什麼區彆呢?
“謝大人與我,並無交情。”
隻一句話,就將墨珣心中所想點破了,原先墨珣以為謝建陽是受了越國公的委托才會主動出麵幫忙。墨珣現在把這想法一應推翻,又尋思起彆的事來。
越國公順勢就將朝堂上的一些利益分割及利害關係簡明扼要地對墨珣說了。雖然他覺得墨珣早熟,但涉及朝堂陰私的事,他還是以淺顯易懂的方式來說。
這全程墨珣都沒有張口問,而是自己在心裡反複思考越國公所說的話。或許是因為覺得他尚無功名在身,所以越國公說的並不詳儘。不過,對於越國公自身以及謝大人的事,還有王炳獻王大人的事都說得清楚了。王炳獻雖然與謝建陽同朝為官,但兩人一個依左相,一個附右相,政治立場是不同的。
越國公隻闡述事實,並不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墨珣聽,而是等著墨珣表達他的想法。
墨珣一時間也沒有想太遠,畢竟省學政和提督總兵說起來離一個童生未免也太遙遠了些。他現在不過是因為身處越國公府、結識了越國公,才有機會與那些個大人有一麵之緣。否則就是倫沄嶽這個舉人來,怕是也不會得人高看一眼。
適才越國公闡述的一番事,反倒讓墨珣覺得倫素華的事並不簡單。隻是這種話不知能不能當著越國公的麵說,畢竟他年紀尚小,就已經將人心想得那麼壞。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墨珣本身是認為早早識得世間險惡沒什麼不對,但本朝一向講求的是“人之初,性本善”,他把人想得太壞了,讓越國公知曉了,也不知越國公心裡會怎麼想。
越國公一直在等墨珣措辭,他能看出墨珣已經心裡有了想法,卻並不打算說。他並不知道墨珣心中的顧慮,隻當是墨珣根本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原以為是個天資聰穎的,卻不想隻是比彆人學得精罷了。
墨珣不敢肯定他跟著倫素華到茶館的時候,謝建陽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他是從越國公府裡出去,才來跟他搭話。而他倆閒談的時候,謝建陽很明確地告訴自己,他自打院試過後已經來過茶館好多次了。墨珣有理由相信,倫素華昨日的事,極有可能是被人設計的。對方並不想跟越國公撕破臉,所以碰的隻是小廝阿萊,而不是倫素華這個做少爺的。
但是……
墨珣垂下眼簾,隻覺得自己的想法也站不住腳:若是謝建陽想拉攏越國公,那就不應該去碰倫素華才對。若肇事者是王炳獻那邊派來的,也不可能蠢到直接說自己是王炳獻的親外甥。謝建陽今日前來,彎彎繞了一大堆,也不說自己究竟是想要做什麼。墨珣後來把謝建陽與越國公的對話聽了,無論怎麼聽都是閒談罷了。
就當昨日之事是個巧合算了,那麼謝建陽也算是抓住了時機到了越國公麵前。兩人先是從朝堂新政聊到了最近辦的幾個大案,以及“削藩”。不過這並不是重點,當今聖上的親兄弟在當年爭奪帝位的時候已經是死的死、殘的殘,目前神誌尚清的兩個也早早封王,遣送至封地,非詔不得入京了。
墨珣猜,在他們三個過來之前,謝建陽已經把自己的意圖明確地傳達給了越國公,所以後來他與素程素華出現之後不多久,謝建陽便主動請辭了。
越國公現在最迫在眉睫的……“莫不是‘起複’一事?”
墨珣說完就抬起頭,看向越國公,見他略微頷首,便知道自己總算是想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