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珣點頭,這就跟著越國公像是飯後消食一樣在國公府裡散起步來。
墨珣原先還沒有察覺到,但隨著越國公飯後說了這麼一句,他才知道原來越國公飯前的話還沒說完,隻是因為想給他留點麵子。但是……這剛吃完飯就把他叫過來,任誰都知道越國公這是想說什麼了。
絲毫沒有保全他的顏麵好吧……
行出一段距離之後,越國公這才開口說道:“我並不是說你遇事多觀察、多考慮有什麼不好。隻不過呢,切記不可‘聽風就是雨’。”
墨珣自是點頭應下了。
越國公見狀,又繼續說道:“就像晚飯前你提到了這個事情,說不準,蔡大人已經做了戒備,而你卻讓林醉去觀察。倘若對方察覺到了林醉的異樣,豈不是置林醉於險境?”
一說到林醉的安危,墨珣頓覺自己思慮不周,麵上也帶了些懊惱。
越國公覺察到墨珣臉上的變化,暗自滿意地點了點頭。認真說起來的話,他十五歲的時候或許還不如墨珣這般能聽得近人勸。
京裡那些同僚們在背地裡是怎麼說他的,他也不是不知道。然而早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性子也是越養越野。等到了後來,先帝與蠻子簽了停戰協議,他也就從戰場上退了下來,回到了京城。
剛回京的那段時間他還很不習慣,先帝若是在早朝上,就什麼事問他意見,那他的想法基本上是跟朝裡那些文官截然不同的。
“你自己能想明白最好。”
“朝中有些人,你彆瞧著人挺好的,天天一副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的樣子,暗地裡是什麼貨可沒人知道。”
“像這次被派到災區的那些,原本在京裡不也是清正廉潔、剛正不阿,可一到了地方上,還不是原形畢露。”
越國公一下子說到了上一次被宣和帝派到地方上的京官,而墨珣今日恰巧聽到了一些。不過,越國公才剛剛說過自己,而且他確實也沒聽到什麼有用的,這麼貿然說出來,也就是平白給越國公增添困擾罷了。
“當然,也不乏有些好官,但是做官就是這樣,不是說你一心為國為民,就一定能夠出人頭地的。”
墨珣在這裡又聽了越國公苦口婆心地說了不少話,倒也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過是不想再這麼得過且過下去罷了。
但確實也如越國公所說,並不是他有滿腔熱忱就能夠報效國家。
墨珣乖順地聽完了越國公的勸告,這就將自己的想法說給了越國公聽。“其實祖父有沒有想過,那些災民昨天才剛剛問過林醉,能不能讓他們進京找一份活乾,今天卻又不再出現了,這難道不奇怪的嗎?”
越國公聽到墨珣這麼說,隻覺得剛才自己說了那麼一番話就像是被墨珣當作了耳旁風。“你……”
墨珣看他麵露不虞,這便意識到越國公定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祖父說的那些孫兒都明白,都是為我好。我並不是非要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我隻是不想京裡出事罷了。”
墨珣也不能保證那些行蹤詭異的災民就一定是叛黨,萬一他們隻是想混進京中偷點銀兩什麼的呢?
這場水災已經曆時了很長時間,現在眼看著馬上就要下雪了,災區的雨水顯然也已經有了要停的跡象。等到挨過了這段時間,那這一批災民就可以回家去了,並不一定非要賣身為奴。
“祖父一定是以為我剛入朝為官,定是想要做出一番成績來。”墨珣知道像越國公這樣,如果一旦有了自己的固有思想,那麼彆人再說什麼他恐怕都很難聽得進去。“我與祖父相識多年,祖父應當很清楚我的性子,我不是那種無事生非的人。”
越國公一聽墨珣這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他怕是已經猜到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這就老臉一紅。
墨珣也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反正就像林醉說的,他們去城外施粥也有官兵保護。那些災民,想來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人安全就好,沒什麼可說的。
按照今日越國公對墨珣所說的話,墨珣在翰林院期間,恐怕也不需要再參與什麼朝廷大事的討論了。
反正他的本職工作不過就是編修年史罷了。
可是,就是因為清楚地知道這些,墨珣才覺得無力得很。
“祖父,我想問,你覺得,一個人,為什麼非要入朝為官呢?”墨珣很想聽聽看,彆人是怎麼想的。
如果隻是為了錢,為了權,那做這個官於他而言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他在徽澤大陸要靈石有靈石,要地位有地位,做了那麼多年的長老,他又何必到這裡來,還需得看宣和帝的臉色。
“學而優則仕,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學而優則仕”說的就是將自己的所學,運用到政治當中;而“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則是說君子做官就是為了推行道義。
“我想聽聽祖父自己的想法。”
越國公這話說得當真是冠冕堂皇,就算是當著宣和帝或者天下百姓的麵說,那都是全然不虛的。
越國公被墨珣這麼一問,終究是忍不住歎了口氣,“祖父自然也是希望能夠大濟蒼生。”他並非讓墨珣不要以天下為己任,隻是想讓墨珣能夠先管好自己份內的事。
聽到越國公說出這樣一番話,墨珣也不再往下多問了。如果這當真是越國公自己心中的想法,那麼便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
“儘管如此,卻也需要好生保全自己才是。”越國公擔心墨珣會像他年輕的時候一樣,不撞南牆心不死。“你現在並未身居要職,我也知道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無論如何,行事也需得思慮妥當。”
“‘彼寔繁之有徒兮’,稍有不慎,你就很容易把自己折進去。”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我不是讓你什麼都不做,而是有些事,你要想清楚你有沒有必要去做。”
越國公自己也是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這個道理,他自然是不指望墨珣年紀輕輕就要跟自己一個想法。
“你彆看現在朝中風平浪靜,但隻要你稍有異動,那就很快會落入有心人的眼裡。我……”越國公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宣和帝會把傳位詔書交給自己,但是這個傳位詔書就像是一個不安定的因素。越國公甚至不用細想,都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現在勸墨珣這些,並不全是擔心墨珣會再給自己惹麻煩,更多的是考慮到自己百年之後,恐怕就沒人能護得住墨珣了。“祖父其實不求你建功立業,隻要平安就好。”
墨珣這就看向越國公,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此刻的越國公似乎儘顯老態。墨珣雖然活的時間很長,有的時候也會露出蒼蒼白發,但臉卻還是年輕時的樣子。
在徽澤大陸,一個修士若是連麵容都露出老態,那就代表著這個修士的壽元將近。這無論對於凡人,還是對於一個修士來說,都是非常可怕的事。
從越國公的臉上,墨珣似乎還能隱約瞧見他年輕時的氣宇軒昂,然而人老了之後,褪去了一身“棱角”,剩下的便是“圓潤”。墨珣不知道越國公的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卻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好。
如果按照越國公與趙澤林之前對自己說的話,那麼越國公早年的性子應該是跟自己差不離的。可是在京中做官這麼多年下來,越國公逐漸變得圓滑老練,而他所說的“大濟天下”似乎隻是他年少輕狂時的一個夢了。
墨珣很久沒有像現在這麼多管閒事過了,他從未想過要守護蒼生,就算在徽澤大陸的時候,他也從未有過這等想法。然而那日在早朝上,他卻已經有了自己的目標。可是被越國公這麼一說,他卻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幼稚而可笑。
他何德何能呢?
天道尚且無法管儘世間的不平事,他又能做什麼?
一個王朝的興替,政權的更迭……這些無非就是漫長的時間長河中很小的一部分。
正如越國公所說,他並未身居要職,很多事現在根本就不需要他去考慮。他的當務之急也不過是做好編修年史的工作,等到了三年之後的考核,看看自己是繼續留在翰林院,還是會被派到彆的衙門。
“孫兒明白了。”
越國公從墨珣的話裡聽出了無奈,然而世事如此,哪能事事都讓人稱心如意呢?“等你到了那個份上,再考慮這些吧。”
原先墨珣還沒當官的時候,越國公倒也願意跟他多說一些,可現在不同了,墨珣已經在朝為官,越國公反倒擔心自己跟他說的那些會促使他去做出一些無法預計的事。
朝中黨羽眾多,若是墨珣不慎惹了誰的眼,到時候被朝臣們群起而攻之……就算是宣和帝曾經讚賞過墨珣,卻也還是得在朝臣麵前讓步。
更何況,墨珣早前未曾為父守孝一事已經惹了宣和帝不悅。
越國公甚至懷疑,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恐怕那件事剛被周濤捅到宣和帝麵前的時候,墨珣就已經被剝奪考生資格、永世不得進京了。
而越國公今日勸墨珣的這些,隻是希望墨珣不要讓以身犯險。如果有什麼事真的非做不可,那麼至少在做事之前,能把自己摘個乾淨。
“儘管我現在這麼說,但我卻希望你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仍能夠保持這份初心。”
“不論如何,我希望你在垂垂老矣的時候能夠不負此生。”
……
等到越國公開口讓墨珣回去之時,墨珣卻是禁不住心中感慨——做官難,想做一個好官更難。
他從來沒有當過官,自然理所當然地以為遇見不對的事就要去查,遇見不平事就要管……現在想想也是自己太過天真了些。
墨珣一直到回到了棲桐院,都冷著一張臉。林醉其實在飯廳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越國公會跟墨珣說什麼,此時等到墨珣回來,一看他無甚表情,那便是料到了越國公應當是訓了他的。隻是漢子大都好麵子,就算自己已經知道他挨了訓,卻也不能這麼大剌剌地勸。
林醉想著,這就迎了上去,“夫君今日可是累了?”
墨珣搖頭,“累倒不會。”他看了林醉一眼,見林醉眼中滿是關切,這就笑了起來,“夫人才是累了吧?都怪我,昨天跟你說了那麼些話,勞你今日費神了。”
他剛才聽了越國公的一番話,正是心情不佳的時候,可見到林醉一瞬間,心中的煩悶似乎全都被拂去了。
“沒有,都是為了百姓。”林醉此時再看墨珣,見他似是已經從越國公的話裡走出來了,這就暗自鬆了口氣。他其實不大習慣一臉冷峻的墨珣,看著好似沒有一絲人氣。
“為了百姓就不累了?”墨珣自是不信,這就拉過林醉的手往屋裡走,“明日夫人可還要到城外施粥?”
“要的。”林醉點點頭。大名翁主沒發話,讓他們不要再去,那他們就需得每日都到城外報到。而就算越國公夫人和倫孺人不去,那他這個作為晚輩的卻還是要到場的。
墨珣頓覺可惜,“我明日休沐呢。”
林醉這才愣了一下。他簡直快忘記墨珣還有“休沐”了。這段時間好像因為朝裡不斷有事情,除了扣下了官員下半年的俸祿之外,那便是休沐也跟著取消了。“那……”
墨珣今晚才聽了越國公說了那麼久,如果明天一休沐,他就要跟著林醉到城外去,保不齊越國公還會以為他心有不甘,非要親眼見過那些災民才肯罷休。
“那夫君要隨我一同去施粥嗎?”林醉想了想,乾脆就問出了這麼一句。
墨珣把林醉拉過來了些,這就挨著林醉的耳朵,小聲說道:“才剛剛被祖父說過,明天就跟你出城,怕是又要被訓啦。”
林醉被墨珣這麼突如其來像是撒嬌的語氣嚇了一跳,隨後便眨眨眼,“那怎麼辦,夫君有彆的什麼消遣嗎?”
墨珣稍稍琢磨了一下,他好像以前也就沒什麼消遣,無非就是鍛煉、禪坐、看書一類的吧。“沒有呢。”
“那……”林醉有些著急,但他如果留在府裡,那怎麼說都不合規矩啊。想來想去,林醉猛地回過神來——他也沒有非要跟墨珣呆在一起啊!
所以,兩人的對話究竟是怎麼演變成了“非要呆在一處”的?
墨珣正好整以暇地等著林醉給他拿主意呢,卻見到林醉眼簾一抬,那便是反應過來的征兆了。
“那夫君就留在府裡看書吧!”
墨珣聞言,立刻笑開了,這就拉著林醉往屋裡走。
因為宣和帝讓朝臣們捐款、捐物的緣故,所以京中的一應娛樂活動大都取消了。什麼下館聽戲這類的更是沒人敢去,萬一被哪個人參上一本……當著宣和帝的麵前使勁哭窮,可暗地裡還有錢下館子、聽戲,這不是欺君嗎?!
等到兩人一同坐下了之後,墨珣這就麵帶莞爾地同林醉說道:“我想跟你聊會兒天。”
林醉輕輕“嗯”了一聲,“夫君請說。”
墨珣在說完了剛才那句話之後就緊盯著林醉的臉,見他眼裡似有星光,禁不住笑意更深了些。“你與我同心。”
墨珣今天說話總那麼出人意料,林醉險些沒反應過來。
“同心”這個詞……有很多種解釋,就是不知道墨珣口中說的是哪一種了。
林醉本想等墨珣繼續說,可墨珣隻是盯著自己便不再張口。林醉這才後知後覺地開口回應了墨珣一句,“同心。”
“祖父今天跟我說,讓我不要再過多去管災民的事。”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壓低了聲音,顯然就是不想讓洛池、洛澗聽到了。
洛池、洛澗一見兩位主子貼在一處,那就是要耳鬢廝磨了。如此一來,他倆自然也不好在這裡煞風景。對視了一眼之後,那人便躬身退到外間去了。
墨珣這話說出來可就……真是在跟林醉交心了。明明在朝為官,卻不管災民的事,這話說出去怕是要讓人戳脊梁骨的。想明白了這點之後,林醉也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墨珣了。
“其實祖父的意思我都明白,無非就是想著我年紀輕,擔心我不懂規矩,惹了某些大人不適。”
“嗯。”
墨珣這麼說的話,林醉倒是能理解的。就像他一樣,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規矩”這種東西,真是框死人了。
原先林醉以為哥兒於世,受限良多,此時聽了墨珣的話,才驚覺——原來無論身為哪一方都有許多不容易的地方。
“我隻是想,儘我所能。”
“夫君有這種想法很好,有朝一日,夫君一定能成為萬人敬仰的好官的!”林醉雙手握住了墨珣的手,目光堅定地對墨珣說道。
墨珣見林醉這麼一臉嚴肅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知怎麼竟是朗聲大笑起來。
林醉被墨珣笑得滿臉莫名,卻又不認為自己的話有什麼可令人發笑的,這就義正言辭地說:“夫君緣何發笑?”
“我並不想成為萬人敬仰的好官呀。”
“啊?”
林醉本以為墨珣同自己說了這樣一番話,是因為心有抱負,隻是難以實現罷了,卻不料竟從墨珣口中聽到這樣一句,一時倒是張口結舌了。
“不需要萬人敬仰。”
因為這個世界的信仰之力對墨珣來說毫無用處,或者說這個世界並沒有“信仰之力”這種東西。
“我隻求無愧於心。”,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