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錢正新已經致仕, 但在身份上卻還是太皇貴君的親生父親、宣和帝的外祖父。所以在淩晨的時候沒了聲息,錢家立刻就派人往宮裡遞了信兒。
而早朝之上,並不是談論家務事的地方, 是以, 哪怕早朝之上雖無人提及,但宣和帝卻已然知曉了。
幾乎是滿朝文武心裡都揣著疑惑,隻等著宣和帝為之解答。可朝臣們不提, 宣和帝又怎麼會主動說?
待早朝結束了之後,宣和帝擺駕回到後宮直接就去尋了太皇貴君,同太皇貴君說起, 要出宮去錢家看看。
錢家出了這麼大的事, 就算宣和帝不提,太皇貴君也是要出宮的。
隻是,與宣和帝一同出宮,比起太皇貴君自己出去要隆重,卻也麻煩許多。
在這期間要有諸多安排, 就不是那麼快能辦好的。
太皇貴君心裡著急,卻也不好直接撇開宣和帝自己去, 隻得按捺下性子, 等著宣和帝那邊來人通知出發。
宣和帝倒是沒有故意拖延, 反而在未時之後不多久便與太皇貴君一同離宮了。
早前先帝駕崩,幾個皇子、王爺為了爭奪皇位……
那段時間, 根本沒有人為先皇守孝。
而宣和帝登基了之後, 也不過就假模假式地守了幾天, 隻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罷了。所以,要指望宣和帝為錢正新守孝那更是不可能。
好在,太皇貴君本身就對宣和帝沒有期待,自然也就談不上失望與否了。
宣和帝出宮也算是大張旗鼓,朝臣們哪怕還在當差,卻也聽得這個消息,心裡紛紛嘀咕著——莫不是宣和帝轉了性了?他們早前一直估錯了宣和帝對錢正新的態度?
自從錢正新在太和殿內主動提出致仕之後,宣和帝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而這一次再見,宣和帝站在棺槨旁,親眼看著錢正新安靜地躺在裡頭,整個人仿佛脫了水一般,全身上下的皮都皺了起來,上頭還有明顯乾裂的紋路。形容枯槁,看著就像是一層皮放在棺材裡頭似的。
宣和帝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錢正新,隻見他周身血筋突出,一些明顯的黑斑正盤踞在他的臉上和手上。身上不知還有沒有,畢竟有壽衣遮蓋,也看不見。
宣和帝這會兒也不可能讓人將錢正新從棺槨從弄出來,扒了衣服給自己檢查。
錢正新怎麼也算是養尊處優的人了,但此刻,臉上卻布滿了一條條的血痂,像是讓人生生給撓出來的。
而且,這撓得是一點都沒留手。
錢家人應該已經給錢正新簡單地清理過了,但血痂得地方還在流膿,竟然還長了癤子……
這一張臉可以說是十分精彩了。
宣和帝一開始並沒有靠得太近,但為了看清錢正新的慘狀,他還是朝著棺槨探了探身。
現在天氣已經沒那麼熱了,而錢正新才剛死沒幾個時辰。可宣和帝一靠近,還是能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惡臭。
不單是宣和帝,就連太皇貴君本來想撲到錢正新的棺槨上哭一哭,卻也被這股臭味給逼退了。
“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這股味兒?”太皇貴君微微掩著口鼻,隻當是因為弟弟還沒讓人給父親收拾乾淨。
“已經收拾過了,擦過,也給洗了,但這個味道像是從身體裡傳出來的,實在沒辦法。”錢校尉也很無奈。
已經好幾日了,父親不住地哀嚎,時癢時疼。隻要稍稍沒看住,就會在身上又抓又撓的。就連臉上那些傷口,都是他自個兒撓出來的。
雖然錢校尉說在入殮之前,已經給錢正新收拾過了,但這會兒叫人來看,仍是淒慘無比。
這樣子,哪裡像一個剛剛致仕的丞相?怕是路邊隨便抓個乞丐來拾掇一二,都比錢正新來得體麵。
“噗……”
宣和帝聽到了些聲音,眉頭一皺,隻覺得惡臭更甚了。
太皇貴君沒見過這個場麵,腳上往後退著,手卻哆嗦地指著棺木,“父親,父親還沒死?!”
錢校尉搖頭,讓太皇貴君稍安勿躁,“已經讓大夫和禦醫確診過了,是咽了氣了。”
“可是,可是我聽到……父親放屁了!”太皇貴君是親耳聽到的!他這麼說著,也去看宣和帝,看宣和帝怎麼說。
宣和帝倒是一直盯著錢正新,沒有反應。
太皇貴君說得不錯,他也聽到了。但錢校尉必定是已經確認了錢正新已死,才敢往宮裡送信的,否則這就是欺君之罪了。
錢校尉略顯尷尬,嘴上含含糊糊地說:“就是這樣吧……”
“什麼叫‘就是這樣吧’?!”太皇貴君不明白錢校尉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不是還……”
“之前我也問過禦醫了,說是肚子裡有氣,現在排出來罷了。”錢校尉還沒跟太皇貴君說,錢正新被放進棺槨之後還拉稀了呢。
這樣一說起來,在場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錢校尉輕咳了一聲,將宣和帝和太皇貴君引到後堂去歇著。
此舉正合宣和帝的意,他還等著聽錢校尉說錢正新生前是如何掙紮的呢,總不能叫他隻是來看一眼吧?
錢校尉這裡雖是將錢正新放進了棺槨,卻也不能直接就下葬,還得等個幾日,最好是能等到幾個哥哥、弟弟都回來才好。
父親這麼一死,他們都得辭官丁憂……
朝堂之上本就瞬息萬變,錢正新一死,他們錢家恐怕就再難有機會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了。
原先那些官員,都是依附在父親身邊的,可現在父親沒了,如果對方就是翻臉不認人,他們也不能把對方如何。
宣和帝看錢家是看得緊的,否則也不會隨隨便便給他這些舅舅安排一些不是特彆緊要的官職了。
而父親,自然也不能忤逆宣和帝。知道他是忌憚錢家,便也一直夾著尾巴做人。現在倒好,父親一倒,錢家就算完了。
且等日後吧,丁憂回來之後,看看還有多少人願意幫襯錢家一點兒。
錢校尉將人領到後堂休息,果真就開始向哥哥和外甥訴說起父親生前的慘狀。
直把宣和帝聽得是通體舒暢,甚至還需得強壓下微微上揚的嘴角。
太皇貴君眼眶紅通通的,在一旁不住地抹淚。
兩人在錢府呆了一個多時辰,也就準備擺駕回宮了。
錢校尉心裡有些小心思,一直想在宣和帝麵前提一提。
他雖是宣和帝的舅舅,但實際上麵見宣和帝的機會幾乎是沒有的。
他不敢說什麼不丁憂之類的話,隻想讓宣和帝給句準話,好讓他們丁憂回來之後還有個出路。但他畢竟不是父親,與宣和帝也沒什麼交情,更遑論什麼知道宣和帝的脾氣了。
錢校尉怕自己這會兒開口求恩典,反而會落了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最後,直到宣和帝他們要出府了,錢校尉心裡的那些話仍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他是既不敢問宣和帝要恩典,也不敢開口留人用晚飯。
畢竟宣和帝和太皇貴君都不是一般人,萬一在宮外呆的時間太長,兩人出了什麼事就不好交代了,倒不如將這兩尊大佛給送走了。
“說起來……”宣和帝步履輕盈地朝著門外走,但還沒踏出門檻,便回過頭來對著跟在自己身後的錢校尉說:“這個宅子是不是該還了?”
錢校尉本來見宣和帝今日看著還好,心情也不錯,所以才起了想要問宣和帝要恩典的心思。可沒曾想,宣和帝這都還沒踏出錢丞相府的大門,竟是開口要把這個丞相府收回去了?!
“皇上這是何意?!”
不說是錢校尉了,就連太皇貴君都被宣和帝都話嚇了一跳。錢丞相才剛死,屍骨未寒,宣和帝就要這麼打錢家的臉嗎?
宣和帝原本還盯著錢校尉,這會兒見太皇貴君似有要為錢家出頭的意思,便將視線落到了太皇貴君身上。“本來錢相致仕的時候,這個府邸就應該交還給朝廷了。按理說,官員致仕之後,不需要等朕提,就得自己主動搬出去。錢相不提,朕也念在錢丞相是兩朝元老的份上,不問。現在既然錢相已經故去,那麼這個‘丞相府’自然是要收回的。”
太皇貴君心知宣和帝此言有理,可是錢丞相剛死,這就要把人從屋裡娜出去,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太皇貴君不悅地說:“難道就不能等到出殯之後再搬嗎?”
宣和帝微微笑了一下,卻是十分舒心的笑,但說出來的話卻是冷的。“這裡是‘丞相府’,錢家早在一個月前就該歸還了。朕給了錢家足足一個月的時間,錢家都沒能把事情辦妥,現在怎麼?還覺得是朕不近人情嗎?”
太皇貴君嘴上動了動,最終還是說了句,“錢相可是你的外祖父!”
宣和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正因為他是我的外祖父,我才容了他一個月的時間,否則禮部早就來攆人了。”
錢校尉乍一下聽到宣和帝這麼說的時候已經有些慌神,可打從太皇貴君說話起,他就已經閉嘴在一旁了。
太皇貴君願意為錢家出頭,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他與宣和帝根本不是一個級彆的,宣和帝發話讓錢家人搬,他隻有閉口搬家騰屋的份,哪裡還能像太皇貴君這樣反駁宣和帝呢?
像眼前的這種“神仙打架”,他還是在一旁安靜看著就好。
本來按照大周的例律,官員致仕、被貶、亡故,確實是該將宅院歸還。可是,當初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沒開口,他這個當兒子的隻以為父親心中有成算,自然也就不提。
現在想想,倒有些掩耳盜鈴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