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墨珣從六歲開始, 就待在倫沄嵐身邊,他恐怕都要相信倫沄嵐說得這些話了。
一時間,墨珣沉默了下來。
墨珣不敢去問倫沄嵐。他潛意識裡覺得, 如果自己一旦問出口了, 或許有什麼東西就變了,兩人之間的關係可能也變了。
林醉看墨珣的表情不對,隻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 立刻麵露擔憂地看著墨珣。
然而,墨珣卻隻是安慰似的朝著林醉笑了笑,卻在這一瞬間, 心中閃過了諸多想法。
他一開始是以為倫沄嵐說的那樣一番話不過是為了幫自己開脫,可又不禁深想了些——
自從墨珣來到這方世界之後,就很少與倫沄嵐交流、溝通, 隻因為倫沄嵐的身份讓他有些尷尬, 且難以自處。
曾經,他很小就離開了父母身邊,自是不知道該怎麼與身為“母親”一方的倫沄嵐相處。而且倫沄嵐總是不自信,並不怎麼主動來靠近他, 這就使得兩人之間相處起來十分不自然。
再者,墨珣從一來就是個成年人, 而且是一個已經成年了幾千年的人, 讓他裝小孩已經很難了, 再讓他裝兒子……要求有點高了吧?
墨珣仔細回憶了一番, 這才驚覺這十幾年來, 他與倫沄嵐私下相處的時間真是屈指可數。
僅有的那麼幾次……
墨珣一直以為自己在倫沄嵐麵前表現得十分正常,但現在仔細想想,自己與倫沄嵐的親生兒子“墨珣”,必定是有區彆的。哪怕被父親身亡的事打擊到,但也不可能頃刻間就性情大變。
所以,倫沄嵐就算是發現了自己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墨珣不禁想起他與倫沄嵐兩人登船進京的時候,當時在船艙裡,一開始倒還好,可不知怎麼,倫沄嵐的反應就有些悻悻然了。
墨珣當時沒想太多,隻以為是自己表現得有些生疏讓倫沄嵐心裡難受了……
胡思亂想了一陣,墨珣最終也沒能有個什麼定論。卻也挨不住林醉擔憂的眼神,隻得拍了拍他的手,“沒事。”
墨珣這會兒已經恢複過來了,但剛才明顯是出神的狀態,怎麼叫“沒事”呢?還有,今天墨珣被宣和帝傳詔入宮的事呢!
剛才,林醉本來也想跟著墨珣與越國公他們一起去的,但是卻被倫沄嵐給拉住了。
這下可好,落下的“功課”還得另外讓墨珣給他補上。
林醉滿是期待地看向墨珣,隻等著墨珣再把今日的事與他說上一說,卻不料墨珣隻是拉著他的手就回屋了。
林醉心裡不得勁,纏著墨珣又追問了兩句,卻也不敢追問得太過明顯,免得讓府上下人察覺到不對。
墨珣不得已,隻得重複了一遍自己今日在飯桌上說的話,彆的就沒多說了。
林醉自是不信。
如果真的隻有這麼幾句,那墨珣又怎麼會到這個時辰才回來?在這期間,墨珣必定是與祖父和爺爺說了不少話的呀!
然而,墨珣不願說的事,自然是無論林醉怎麼纏著,他都不肯說的。
林醉纏了小半個晚上,無果,隻得假意鬨脾氣般背著墨珣睡過去了。
墨珣摟著林醉哄了好半天,都沒能把人哄好,無法,他也就隻能就這麼一手搭在林醉身上,緊貼著著林醉睡了。
*
很快就到了過年的時候,距錢正新的死又過了一個多月,而朝臣們正如墨珣所想一般覺出了味來——宣和帝將劉寶泓送上丞相之位並不是要給錢家留後路,恰恰相反,他是準備將“錢黨”連根拔起的。
劉寶泓本就是一介寒門舉子,能爬到這樣的位置,其中自然不乏錢正新有意的栽培。
像劉寶泓這樣的人,最是好拿捏。
顯然,不單單隻是錢正新這麼想,宣和帝也正是這麼想的。
所以,宣和帝才把劉寶泓這麼拉上來,為自己所用。
而被宣和帝委派去查錢正新的人,根本就沒留手,再加上,有宣和帝暗中授意,倒是能扒出不少來。
隻是錢正新一貫的手腳乾淨,什麼都不沾,辦事的都是手底下的人,與他根本就沒有乾係。而且,就宣和帝給的這點時間,隻能查到小貓三兩隻,稍微大一點的官根本沒有。
一時間,調查也進入了瓶頸。
被宣和帝委派的官員得了宣和帝的暗示,當然知道宣和帝主要是要查錢家,彆的……能查就查,查不了也不強求。
當然,這隻是調查官員個人的理解,宣和帝倒是想大刀闊斧地整頓一下朝堂。
本來宣和帝上位就是靠的錢正新,現在既然錢正新已經死了,那他就沒什麼可再顧慮的了。
在宣和帝看來,他對錢家已經算是仁至義儘了。否則,就他那幾個舅舅,本來也沒什麼機會得到重用。既是靠著錢正新的緣故吃著皇糧,又領著俸祿,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有什麼不好的呢?
宣和帝心中有自己的想法,當初對他登基有過幫助的錢家人,認真算起來也就是錢正新罷了。而正是錢正新一人得道,那整個錢家都雞犬升天了。現在錢正新不在,那錢家獲得的殊榮自然是得一並歸還。
就像那個那個丞相府一樣。
他們怎麼住得起呢?
早前宣和帝登基,已經快刀斬亂麻地將一些原本支持其他王爺的大臣給鏟除了,但錢正新卻是其中的例外。理由無二,不過就是因為他所支持的文信王死了,他這才轉投宣和帝。
而宣和帝即位之後,非但不能動他,反而還要以禮相待,否則就會給人翻臉無情的印象了。
一個鐵血無情的帝王,一上台就連著抄了好幾家,殺了無數的人……落在百姓的眼裡,難道還有不怕的嗎?
先帝的情況與宣和帝略有不同:當初先帝因為要征戰沙場,所以早早就立了太子。
而宣和帝,不知是過分信奉黃白之術,還是怎麼,就是不願立儲。再者,他又沒有禦駕親征,自然也不存在什麼動搖國本一說了。
而先帝臨駕崩前,又因為種種原因,將太子換了。當時朝臣們也是連番上奏,卻也沒能改變先帝的決定。
而先帝臨終前將太子之位又立有撤,幾乎是所有的皇子都在太子之位上坐過幾天。
也正是因為先帝到了年邁之時行事亂舞章法,才引得諸位王爺人心浮動。
若是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接觸太子之位倒也罷了,可既然坐上了那個位置,那不就證明了他也是有機會繼承大統的?
到了最後,才會有宣和帝血洗朝堂的事情發生。
但宣和帝本身就是朝臣們最不看好的那個皇子,就連他的親外祖都選擇支持了他的弟弟,而不是他……
所以,哪怕宣和帝是先帝的親生子,即位乃名正言順,但深究起來,也還是宣和帝將幾位同胞兄弟屠戮殆儘,這才剩了一個他。
除非大周易主,否則也就隻能讓宣和帝榮登大寶了。
*
宣和帝將丹藥送往太醫院,禦醫竟也沒能查出毒素,然而有禦醫提出要取一小部分溶於水再行驗證的時候,卻被宣和帝拒絕了。
理由無他,不過就是術士口中所說,這種丹藥,需得整顆吞服,否則定會藥效大減。
丹藥形圓,正寓意著鼎盛圓滿。若是將“仙丹”破開了一個口子,引得“仙氣”外泄,這枚“仙丹”就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丹藥。藥效大減還是好的,萬一“仙氣”泄露,便什麼都沒有了。
宣和帝想長生,卻也怕死。
但他實在是無法抵擋這樣一枚丹藥的誘惑,便又把術士召來,讓他們就照著這個丹藥如法炮製,自己手頭的這枚就先擱著。
術士自然不敢拒絕宣和帝,隻用當初用同樣的丹方,也是廢了好幾爐和眾多的天材地寶才煉製出這麼一顆,現在要煉可能還得廢上一段時日。
宣和帝自然是著急的,他心裡篤定這些術士既能煉出一顆,那必定也能煉出第二顆。
每一次煉丹都有記錄,隻要按著記錄逐一推敲,定能琢磨出來的。
最終,宣和帝也並沒有服用這枚丹藥,而是將丹藥裝在瓷瓶裡,又係了個香囊,每日攜帶。
墨珣本身對術士給宣和帝煉製的丹藥並未報以厚望,他甚至覺得宣和帝用了這樣的東西,用不了多久就會纏綿病榻。隻是,他沒料到宣和帝竟是沒有服用,而在殿外,他也並沒有覺察出宣和帝有什麼異樣,頓時就對那些術士好奇起來。
按理說,墨珣在徽澤大陸時也斬殺過無數的邪修,收繳了不少邪修的儲物戒,對邪修的功法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而邪修與正派修士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邪修害人”。
邪修會通過從人的身體上汲取自己所需要的精氣、靈力,再將之轉化成修煉所需的養分。而凡人被邪修汲取精氣之後,輕則短命,重則當場身亡。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邪修都是直接吸食凡人的精氣,有些為了避開業果和天道的耳目,也會采取各種不同的方式。像宣和帝這樣也算是其中的一種,雖然他並沒有親手將那些哥兒殺死,但最後受益人卻還是宣和帝。
還有有些修士則是專門盯著邪修,待到那個邪修的修煉到一定程度之後,再以“替天行道”的名義將邪修鏟除並將邪修的修為奪為己用。
有些修士雖然自喻正派,卻是道貌岸然,暗地裡的齷蹉並不少,
正派修士則是汲取的天地之間的靈氣,再轉化為自身可用的部分。
但按照邪修與正派修士的修煉速度來看,自是邪修更快的。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有那麼多修士鋌而走險,冒著會被天道懲罰的危險也要修煉邪術了。
墨珣對邪修的體係知道得並不確切,充其量就隻是知道罷了。而他本身也不是天道,自然不知道天道是如何想的,最後又要如何清算。
宣和帝真是一時興起,將墨珣帶了到煉丹宮裡看了一眼之後,就又不管他了。導致墨珣在大理寺的同僚無論如何都猜不著,宣和帝當日將墨珣召進宮裡到底為的是什麼。
現在在關鍵衙門的老臣,無非就剩下師明遠和年衣柏了。之前師明遠得了宣和帝的傳位密詔,已經惹得多方勢力觀望起來,現在又私下召見越國公的乾孫子,保不齊還有彆的動作!
過年的這段時間,宣和帝是不怎麼處理政務的,但他讓人去查錢正新的事卻也一直沒有落下,反而盯得很緊。
早朝暫停,但宣和帝年年都辦了年宴,今年也不例外,朝臣們全都在邀請之列。
因為雅礱與大周已經進行了和親,是以自從五翁主出嫁的那年開始,每一年的年宴,雅礱都會派人到大周來朝拜祝賀。
大周周邊的其他國家則是想起了,才會來,自是不如雅礱來得勤。
在大周的官員眼中,雅礱這是在蓄意討好大周了。
諢右圖上位之後,更是不斷地親近大周,頗有種附屬國的感覺。
宣和帝大概是因為五翁主的緣故,對雅礱“愛屋及烏”,並未因為雅礱隻是一個小國就忽視它,反而每一年都以禮相待。
原先還有朝臣向宣和帝提議,說是雅礱那麼小,犯不著每次來周覲見都由宣和帝親自麵見,隻消由禮部的人安排便可。我大周泱泱大國,就算是手下隨便露點東西也夠雅礱吃上一年了,何須這般禮待?
但反對意見也甚濃,畢竟大周自比禮儀之邦,怎麼能因為雅礱太小就看不起對方呢?
朝堂上就此事也是爭論不休,爭到宣和帝被他們吵得既頭疼又心煩,瞬間沉了臉。隻覺得最近朝臣是不是都閒著沒事,這才揪著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個沒完。
“是不是都沒事乾了?”
宣和帝此言一出,原本還爭執不下的兩邊這才噤了聲。
宣和帝直接給挑起這個話題的官員安排了一個忙差,也不管是升是貶,隻讓他安心自己的公務,彆沒事找事。
朝臣們被宣和帝露的這手嚇到,一個個心裡都各自琢磨起宣和帝對雅礱的態度來。
本來朝臣們也沒覺得宣和帝與雅礱的關係有多好,但現在看宣和帝對雅礱使臣的態度,那也是多有維護了。
之前,宣和帝非要將五翁主嫁到雅礱去,朝臣們也無法理解,今次對雅礱多有維護,也令人費解……
總之,宣和帝的行事越發沒有章法了。
今年,雅礱也派了使臣來周,但卻並不是墨珣認識的塗察克了。好在墨珣之前到過雅礱,對這個使臣也有那麼點兒印象,似乎什麼小整事的孫子。
雅礱的小整事也有實權,也掌管了一定的國事。隻是,墨珣當時在雅礱住的時間並不長。雖說是大周派去的使臣,但也不好去探聽雅礱那邊朝堂上的私事。
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墨珣在雅礱也算是外邦人,對方自然也是防著他的。
墨珣這是從雅礱回來之後第一次參加宮裡的年宴,所以,他也不知道之前雅礱使臣到大周參加年宴,禮部是怎麼個安排法,也不知道宣和帝對雅礱的使臣有多少禮遇。然而,墨珣乃大理寺丞,哪怕是雅礱使臣到了大周,他的職位也不會跟雅礱使臣有正麵接觸。隻要按照禮部安排,謹言慎行便可。
年宴算是大宴,墨珣早前也曾參加過,而此次的年宴比起上回來說更為盛大。或許是有外邦在場,正是彰顯我大周綜合國力的時候,所以才會一年比一年奢華吧。
墨珣遠遠瞧著,覺得宣和帝臉上也滿是喜慶,比起上回宣和帝召見自己的時候,明顯是心情好了許多。而且,墨珣仔細辨認了一下,宣和帝臉上的那些都是切實的笑,就連他偏過頭去跟皇貴君說話的時候,語氣裡的笑意都是掩不住的。
墨珣暗自挑眉,隻覺得眼前這幕由著說不出的詭異感。
林醉本是提心吊膽的,但之後宣和帝就再沒有召見墨珣了。時間一久,他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去,隻當是墨珣確實是從小就對醫術感興趣。
此番進宮,林醉也跟在墨珣身邊,打定了主意要暗自觀察了宣和帝一番。隻是他的位置離宣和帝尚有一定的距離有些遠,隻能看到宣和帝的大體輪廓,卻是無法細看宣和帝的龍顏。
林醉有些懊惱,卻不知道自己此時能看得清,尚且是因為他與墨珣修煉的緣故。若換做旁人,怕是隻能靠著周圍的人才能分辨出宣和帝的具體位置。
宣和帝這幾年對雅礱的態度很好,自然也就讓雅礱的使臣每次來到大周都有賓至如歸之感。宣和帝對雅礱使臣多有包容,就連他們不識大周禮數的事都不怎麼計較。更有甚者,就算他們做了什麼不雅、不禮貌的事,宣和帝都是一笑置之……
正是因為宣和帝這般縱容,將雅礱的使臣都養刁了。
原先,雅礱那邊雖也不服輸,但卻是打心底裡知道雅礱與大周的差距。哪怕是跟大周較勁,卻也不敢這麼直來直往。但經了宣和帝的姑息,他們倒也開始趾高氣揚起來。
禮部的人是叫苦不迭,禮部尚書被下屬攪得頭疼,便也隻得去向宣和帝告狀。但宣和帝擺明了不以為意,“雅礱的使臣不就到大周來待一個月?”
禮部尚書多說幾句,宣和帝便麵露不耐道:“禮部竟是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了?還要來煩朕?朕養你們是來為朕分憂的,不是讓你們把麻煩都往朕麵前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