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君下意識就撲到宣和帝身上, “皇上這是怎麼了?!”
有了皇貴君的動作,齊公公便也高喊了一聲“奴才失禮”,又示意好不容易爬起來的馬公公上前幫忙, 準備將丹藥塞進宣和帝的口中。
那些術士也不知怎麼的, 還算是有些能耐,已經能夠將丹藥煉製得遇水則化。
而為了提高丹藥的珍惜程度,那些術士刻意營造出了一種氛圍——他們對待丹藥十分小心, 每次丹藥出爐的時候,都會儘量避免用手去觸碰,以免丹藥被手上的汗沾染。
但呈現給宣和帝看時, 他們便換了一副說辭,隻說是宣和帝身上有“龍氣”,丹藥沾染了“龍氣”之後, 效果更佳。
這在無形中又吹捧了宣和帝一番, 也讓宣和帝聽著心裡舒坦。
齊公公此時“告罪”,也正是因為宣和帝聽完了術士的話之後,便再也不假手他人,並不讓內監親手觸碰丹藥了。
用術士的話來說, 內監已是去根之人,陰陽已失調, 算不得是正常人了。若是讓內監接觸了丹藥, 恐怕會吸取丹藥之中的靈氣, 使得丹藥的藥效減半。
這一席話, 無形之中將整個皇宮之中的內監全都罵了進去。
小內監還好點兒, 可像馬公公和齊公公這樣已經在宣和帝身邊伺候了多年的老人……換句話來說,他們可比宮外的許多人要尊貴多了。
本來人便是如此,沒有的東西才十分在意。最怕的便是彆人說自己沒有……
而像馬公公、齊公公這種,當初去勢進宮,不外乎家貧、困頓,現在既然什麼都有了,自然對子孫根分外執著。
哪怕平日裡瞧著沒什麼的,但私心裡仍是惦記著的。
原先就聽不得彆人說,可現下卻還要被這些術士們大剌剌地說出來,就跟一個巴掌狠狠甩在臉上一樣。偏生那個巴掌印還怎麼都消不掉,讓人如何不惱火?
如果不是宣和帝篤信那些術士能夠為他煉製出仙丹,那些術士怕是早就被宮裡的大內監想了法子弄死了。哪還由得他們在宮裡作威作福、出言不遜?
馬公公和齊公公兩人作為宣和帝身邊的兩大管事內監,原先是暗地裡互相較著勁的。在宣和帝麵前,他們自然是和睦相處,但私底下還真是互看不順眼,非得要鬨個你死我活的架勢。
但是,這種情況從宣和帝開始服用丹藥之後就變了。
因為宣和帝的性情變得難以捉摸,且與以往已有些出入,兩位公公在宣和帝身邊伺候多年尚且無法完全摸透宣和帝的想法,更遑論其他。
再後來,宣和帝變得嗜血,喜歡殺人之後,兩位公公就姑且達成了共識——隻有在宣和帝跟前活下來才是真的,其他的什麼“宣和帝身邊第一人”的地位……還是算了吧!
太皇貴君被宣和帝的樣子嚇住,腳下往後退了一些,根本就顧不上要上前去查看宣和帝究竟如何。而皇貴君雖也被驚住,但他與宣和帝成親多年,之前也是見過宣和帝頭疼的,知道他這會兒怕是什麼都聽不進去了,見齊公公拿了藥過來,便也幫著拉住宣和帝,好讓齊公公趕緊將藥丸給宣和帝喂進去。
宣和帝的頭疼已經算是老毛病了,隻是近幾年比起以往來說更嚴重罷了。
但像現在這樣暴露在朝臣們眼中,卻是頭一次。直接就把朝臣們的注意力從雅礱使臣身上移開了。
宣和帝身體一直硬朗,所以之前朝臣們逼著他立儲的時候,根本就無法撼動他分毫。身前既不可想,身後又不可知。身為一個身體強健的皇帝,又怎麼會去想,萬一有朝一日自己死了,大周的江山該怎麼辦呢?
朝臣們驚訝之餘,卻也一個兩個各有思量——早前他們逼著宣和帝立儲的時候,幾乎是已經把老底都抖落出去了……那陣子,所有朝臣的心思簡直是昭然若揭,卻沒料到宣和帝居然搞出了一個什麼秘密立儲,給了所有朝臣們一個當頭棒喝。
當時朝堂之上,針對宣和帝的“秘密立儲”也是提出了諸多反對的意見,卻最終還是被宣和帝駁斥回來。而那個時候,也沒人敢當麵拿宣和帝的身體說事,但眼下看著……宣和帝這個頭疼的毛病似乎還挺嚴重的啊!
秘密立儲雖說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抑製幾位王爺兄弟鬩牆,但麵對皇位這樣大的誘惑,誰又肯罷手?
大殿中不單隻有朝臣,還有幾位皇子呢。
他們自從封王出宮之後,就已經很少再私下裡跟父皇私下裡見麵了。而他們每次跟父皇見麵的時候,父皇的精神看起來都很好,絲毫覺察不出有什麼問題的樣子。
宣和帝頭疼得厲害,卻也沒能阻止禁衛軍動手抓人。而雅礱的使臣本就不服,再加上這幾年宣和帝對他們太好,倒有那麼點兒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覺了。
雅礱當初與大周也是多有摩擦,無非就是老王死了之後,諢右圖登基,這才消停了些。
這樣認真算起來,他們雅礱的武士也是不怕大周人的!
宣和帝的禁衛軍還會稍微顧慮一下殿內的大臣和命夫們,但雅礱來使卻是不管不顧,立刻就跟禁衛軍比劃上了。
儘管最後,禁衛軍仍是把手無寸鐵的雅礱使臣製住,但幾番打鬥之下,非但見了血,也把朝臣們嚇得哄然起身避開,而且麵前擺放的案幾也都撞翻了好幾個……
等到宣和帝回神,大殿之中已經是一片狼藉了。
雅礱使臣已儘數被擒,正由禁衛軍押在殿內,等候宣和帝發落。
宣和帝連著深呼吸了幾次,才覺得鬆快了許多。然而,看到雅礱使臣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不禁怒火中燒起來。
“全都關進天牢!”
宣和帝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彆開了眼。他此刻看著這些雅礱使臣就煩,就怕再這麼看下去,他會直接下令將人都推出去斬了,倒不如不看了。
宣和帝一看到雅礱使臣臉上的表情,見他們梗著脖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裡也並未透著畏懼,而口中說出的話語簡直就是在嘲諷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了一樣。
隻多看一眼,宣和帝便覺得對方的眼神仿佛一鍋滾燙的熱油,正把自己放在裡頭來回煎炸一樣。
這等奇恥大辱,叫宣和帝又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
雅礱使臣見宣和帝竟是毫不留情,當真要把他們關押起來,立刻高喊道:“大周皇帝,你背信棄義!‘乞桑藥珍’是你自己問大王要的,現在吃死了人還賴到雅礱頭上!”
這句話剛才雅礱使臣已經說過一遍了,但大夥兒都沒往心裡去,畢竟雅礱使臣說起話來有的時候顛三倒四,有的成語也用得並不恰當。是以,在場的眾人一開始也隻以為雅礱使臣是說錯了。可這會兒這麼一聽,好像也不大對?
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雅礱使臣現在提起,倒也激起了朝臣們的記憶——這麼仔細想想,似乎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雅礱來求親,宣和帝以大周五翁主下嫁,要求雅礱將“乞桑藥珍”送來?
所以當初,無論朝臣們怎麼說,要將郡主、縣主封為翁主,代替五翁主出嫁……宣和帝卻都不肯!
朝臣們此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宣和帝近幾年來待雅礱使臣分外的好,所以禮部將雅礱使臣的作為安排在了較靠前的位置,而其他的來使則是靠後。
剛才鬨起來的時候,墨珣也護著林醉躲開了些。現在塵埃落定,墨珣也就又拉著林醉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隻是,案幾已經被撞翻了,地上杯盤狼藉,倒也不好再就座了。
與墨珣他們情況相同的還有彆的官員,大家都站著,倒也並不突兀了。
儘管墨珣此時仍是在注意宣和帝的動靜,卻也不敢像剛才那樣明目張膽了。適才是因為現場慌亂,而宣和帝本身也備受頭疼的困擾,自然注意不到墨珣。可現在,雅礱使臣已經被製服,朝臣們的注意力也全都被帶了回來,墨珣如果還盯著宣和帝,那就是大不敬了。
“關進天牢!”宣和帝聽了雅礱使臣的話,卻也並沒有說出彆的什麼,隻讓禁衛軍先將人關起來。
雅礱使臣扯著大嗓門在保和殿內大聲叫嚷著,“大周皇帝,你把我們關起來,難道是要跟我雅礱打仗嗎?!”
“你們大周的翁主還是我雅礱的王後呢!”
……
雅礱使臣被帶走之後,保和殿內再次靜了下來。
剛才雅礱使臣大鬨了那麼一場,讓朝臣們一個兩個都分外安靜,而且,宣和帝看起來心情極差,任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上去觸宣和帝的黴頭。
很快便有宮人和內監上來將大殿內收拾乾淨了,而墨珣此時才得以拉著林醉落座。
朝臣們此時似乎完全了解了當初宣和帝嫁五翁主的事,但墨珣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今日宣和帝忽然鬨了這麼一出,怎麼看都不對勁——墨珣是一點兒都不相信宣和帝會是因為要為錢正新出頭,才在年宴之上對雅礱使臣發難的。
如果按照雅礱使臣所說,當初是宣和帝主動問雅礱要的“乞桑藥珍”,那麼,現在更有可能是因為宣和帝還想問雅礱要點什麼東西。
自從墨珣對“乞桑藥珍”不了解,而被翰林院的同僚恥笑過之後,他也去翻看過翰林院的藏書,知道雅礱那邊尚有許多“神奇”的東西。心中雖是詫異,但卻也暗自記下了,待他親身前往雅礱之後,便也四處問過。雖然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但總歸還是與大周的傳聞有所出入。
就拿這個“乞桑藥珍”來說,連雅礱的人都無法追溯到它最初的源頭,但謠言一經產生,更是連不少雅礱人也都跟著信了。然而,“聖藥”一直是隻有曆代國君才知道放在何處,他們從未見過,又怎麼能知道到底有什麼用呢?
再者,雅礱那邊關於“聖藥”的傳聞有很多,誰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諢右圖肯這麼爽快地答應拿“乞桑藥珍”來換五翁主,難道宣和帝就沒有多想過嗎?
區區一個五翁主,哪怕在大周再怎麼受寵,是宣和帝的親骨肉,那又如何?
真就能換得了一個“長生不老”的神藥?
如果墨珣是諢右圖,那絕對不會做這種虧本的買賣。
所以,諢右圖的做法也讓墨珣覺得事有蹊蹺。
哪怕是他當初上位的時候是得了宣和帝的支持,允了宣和帝“乞桑藥珍”,那兩邊也算是“錢貨兩清”了,宣和帝這個時候再發難,恐怕是有彆的算計。
保和殿中沉默了大半晌,朝臣們心裡各有各的想法,而麵上卻是麵麵相覷,就擔心一著不慎,會引火燒身。
宣和帝既已服用了丹藥,整個人的精神麵貌也都煥然一新,褪去了剛才可怖的模樣,仍是一開始那個滿臉喜慶的皇帝。
“擺宴!”
宣和帝仿佛絲毫沒有被剛才的插曲影響到,甚至已經完全忘記剛才保和殿內的劍拔弩張。此時,他振臂一呼,讓宮人上酒菜,正欲與朝臣歡度佳節。
剛才宣和帝的樣子把許多人都嚇住了,太皇貴君坐在宣和帝身邊,也是嚇得不敢動彈。
宣和帝雖是他的親兒子,但不知怎麼,這個兒子打小就與他不親。後來,又因為父親扶持文信王的事,宣和帝與他的關係降之又降,雖然並看在是血親的份上,並沒有為難他,但那個關係也並沒有好轉。
所以,哪怕太皇貴君是宣和帝的親爹,可看到了宣和帝適才宛若“發瘋”的舉止,本能的害怕蓋過了表麵應有的關心,壓根就不及上前,腳下也是往後退的。
好在,太皇貴君理智尚存,並沒有高喊出什麼的得宜的話。現在正是從善如流地坐在宣和帝身邊,與宣和帝一樣,假裝無事發生。
宮人們陸陸續續開始上菜,而保和殿內仍是鴉雀無聲,就連碗碟已經擱放在了案幾上,也無人敢輕易動筷。
宣和帝仿佛沒瞧見一樣,又是高聲道:“來,都嘗嘗!”
朝臣們不敢拂了宣和帝的意,這順著宣和帝的話,開始吃了起來。
大概是宣和帝興致頗高,而雅礱使臣的事也已經過去了,朝臣們在舞樂之中,也漸漸放鬆了下來。本來連大氣都不敢喘的,這會兒已經能拿著杯盞同坐在鄰座的同僚碰杯了。
趁著更換歌舞的時候,墨珣瞧著兵部尚書舉著杯盞站到了殿前,“皇上!”
宣和帝本來還在夾菜的手一頓,微微揚了揚下顎,“愛卿何事?”
“皇上將雅礱使臣儘數關進天牢,萬一此時傳到了雅礱那邊,恐怕不好跟雅礱大王交代吧?”兵部尚書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見著宣和帝心情不錯,便舉著杯子上前來同宣和帝攀談。“臣隻是覺得,既然兩國已經建交,而五翁主也已經是雅礱的王後了,或許這其中是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
兵部尚書也不敢將話都說死了,畢竟宣和帝有些吃軟不吃硬,萬一他說得太過,又惹怒了宣和帝可就糟了!
兵部尚書所說的話,也是在場許多大臣想說的,隻是宣和帝剛才的樣子太過駭人,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等著有個人先站出來罷了。
宣和帝此時真是心情不錯,兵部尚書這麼說,他倒也沒什麼氣,隻是笑著頷首道:“愛卿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大周還怕了雅礱不成?”
朝臣們一直在旁觀望,一看宣和帝竟沒有絲毫要發怒的跡象,那其他人也都坐不住了。
“啟稟皇上,臣覺得蒲大人所言有一定的道理,這其中想必是有什麼誤會的。”刑部尚書就此也站了出來,“雅礱使臣來周,本就是為了與我大周交好的。而錢相,當初未服‘乞桑藥珍’時便以行動困難,正是中風之兆,想來,也不能全都怪在雅礱的‘聖藥’上。”
如果墨珣沒看錯的話,剛才,在兵部尚書說話的時候,似乎錦碩王與刑部尚書尚書似有過那麼短暫的眼神交流。
宣和帝並未打斷朝臣們的話,而是繼續點著頭,表現得出了很耐心的樣子,似乎是在鼓勵朝臣們各抒己見。
“稟皇上,臣也以為,正值我大周的新年,這麼貿然將雅礱使臣關進天牢,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恐難向雅礱交代。”鴻臚寺卿緊跟著也站了出來。本來雅礱來人,除了禮部之外,也有他們鴻臚寺的事。眼下事情鬨成這樣,他作為鴻臚寺卿,怎麼也應該出來說句話才是。“臣並非是在貶低我大周,隻是既然兩國已經交好,那還是應當將誤會解開才是。”
墨珣的注意力從宣和帝身上轉移到了坐在前麵的幾位王爺身上,見他們彼此麵上都瞧不出什麼多餘的表情,隻維持著原先在人前固有的形象,但隱藏在這般完美的笑容之下的,卻也不知道究竟是些什麼。
宣和帝淡淡地“嗯”了一聲,卻很輕,隻像是在思考一般,“有什麼誤會?”
宣和帝是聽明白了這幾個臣子想表達的話,無非就是覺得大周與雅礱之間因為“乞桑藥珍”的功效有誤解罷了。但宣和帝本來就是要這樣的誤解,又哪裡是臣子們說兩句話就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