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3(1 / 2)

安娜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她的母親——布朗女士第一次拋棄她的時候。

那時,她才剛滿七歲,頭發被卷發器裹成一個又一個小發鬈兒,摟著臟兮兮的棕熊布偶,親眼看著她的母親坐上一輛雪佛蘭轎車,絕塵而去。

都說,成長是父母目送兒女的背影漸行漸遠。在她這裡,卻變成了她目送母親的背影漸行漸遠。

安娜在公寓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含著滾熱的淚花,抱著熊回屋睡覺了。一覺睡到晚上,她的母親還是沒有回來。不過沒關係,她自己也能照顧自己。

安娜使勁兒把板凳搬到冰箱前,搖搖晃晃地拿出一瓶冰汽水。但她不懂怎麼撬開瓶蓋。安娜回憶著母親的辦法,呲開嘴,試圖用牙齒咬開瓶蓋。結果不僅沒咬開,瓶蓋還磕到了牙肉。她扁扁嘴巴,眼圈一下就紅了。

安娜沒有哭,家裡隻有她一個人,她就算哭得撕心裂肺,也沒有觀眾欣賞她的眼淚。她儘管年紀不大,卻已經開始明白,每一滴眼淚都必須流在有用的地方。

把汽水扔在一邊,安娜拿出一盒冰淇淋,打開黑白電視,仰靠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她吃了個昏天黑地,冰淇淋盒子在茶幾上堆成了小山。

安娜漠然地心想,可能這就是媽媽不在家的好處吧。

然而,到了午夜,這好處就露出了青麵獠牙。她開始拉肚子,一晚上跑了七八趟廁所。馬桶太高,她需要踩著一張小凳,才能坐上去。一開始她還遊刃有餘,上了幾趟廁所後,她的小腿開始打顫,渾身冒冷汗,嘴唇發白,扶著牆才能走到廁所。爬上馬桶的時候,還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其實不痛,這點兒高度,爬起來再摔一跤都不痛。

但是,安娜委屈極了。

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第一孤獨且可憐的小孩。

她抽抽噎噎地爬起來,坐上馬桶,一邊嚎啕大哭,一邊一瀉千裡。

想到以後,她的人生可能都要在馬桶上度過,安娜哭得更傷心了。

好在半夜三點鐘,她的腹瀉終於止住了。安娜的眼睛也腫成了兩個紅紅的核桃。她昏昏沉沉地爬上床,蓋上被子準備睡覺,誰知這時,她的母親回來了。

布朗女士離開的時候光鮮靚麗,回來的時候卻狼狽不堪,渾身都是酒和汗的氣味,裙子、絲襪和高跟鞋上濺滿了嘔吐物。

安娜對酒的氣味尤其敏感,一聞到這個氣味,胳膊、小腿上的汗毛全部炸開了。

因為母親喝酒等於她要挨打。

黑暗中,她警惕地睜開了眼睛,卻不敢動彈,整個人僵直地、規矩地貼在床板上。

她聽見母親罵罵咧咧地踢掉高跟鞋,“砰”的一聲,嚇得她渾身一激靈。接著,她聽見母親的腳掌怪獸般拍打在木地板上。咚,咚,咚,腳步聲停下了,怪獸發現了茶幾上小山似的冰淇淋盒子,當即叫罵起來,言語粗鄙,思維發散,大意是安娜吃了這些冰淇淋,會像她的同行一樣患上梅.毒,渾身潰爛、不得好死。

安娜眼中蓄滿了恐懼的淚水。她抓著被子,在黑暗中偷偷向上帝祈禱,希望上帝能攔住這頭母怪獸的步伐,不要讓她上樓來。

可惜,希伯來的上帝終究管不了美國人的閒事。母怪獸不僅上樓了,還試圖闖入她的臥室。發現她的房門上鎖後,她的母親一邊咒罵,一邊掏出叮叮當當的鑰匙,插進鎖孔,走進來,一把將她從床上提拽了起來。

安娜尖叫一聲,張牙舞爪地想要逃離。她的母親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直接將她打成了啞巴,鼻孔噴出兩道熏人的酒氣,開始罵她。

她的母親平時被各種男人點評、侮辱,因此她責罵自己的女兒時,自然而然地切換成了男人的視角,射出刻薄又下流的眼光,對安娜的相貌、身材和神態進行全方位地批評。

雖然後來,安娜長成了一朵凶狠的食人花,但那時她還是一朵稚嫩、嬌弱的小花。母親咒罵她,羞辱她,折磨她,她隻能一抽一噎地、沉默地承受。

最後,布朗女士罵累了,流下了兩行疲憊的眼淚,開始對她道歉,哭著說自己也不容易。安娜儘管覺得她是在放屁,卻隻能捏著鼻子原諒了這娘們兒。

這樣的景象,從她七歲到十八歲,一直在上演。她的母親從未放棄過想要逃離她的計劃,她也非常想要擺脫母親帶來的陰影。

可是,擺脫不了,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

她表麵上嫌棄母親,背地裡卻學著她抽煙、罵人和酗酒。她穿著母親穿過的長裙子,踩著母親踩過的高跟鞋,塗著母親塗過的口紅,手指間夾著母親曾吸過的女士香煙。

她的母親頭也不回地拋棄了她,卻將一縷靈魂滯留在了她的的身上。

她好像永遠也擺脫不了那個女人。

她似乎注定像那個女人一樣,活得尖銳又麻木。

——

“先生,這是安娜·布朗的所有資料。”

謝菲爾德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唇上。他站起身,將病床一側的窗簾拉上,走出病房後,才接過雅各布遞來的文件。

安娜·布朗,出生於1951年6月25日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灣區布魯克街區。母親瑪麗·布朗,無業遊民,1969年3月18日暴斃於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市郊外,死因是槍彈創傷。

她運氣不好,男朋友將車停在路邊,去便利店買礦泉水。她無聊在副駕駛座擺弄“傻瓜相機”,剛好跟兩個劫匪打了個照麵。那兩個劫匪懷疑她拍下了他們的正臉,一槍射穿了她的腦袋。實際上,相機連膠卷都沒有裝。

安娜的母親確實找到了真愛,卻在一場滑稽的意外中香消玉殞。

如同命運為展示自己的精妙,而刻意安排的巧合一般。

謝菲爾德合上文件,走到露台上。這家私人醫院開在富人區,每一間病房都配備著書房、盥洗室和小花園似的露台,甚至還有麵積不小的高爾夫球場。

雅各布替謝菲爾德拉開椅子,走到吧台邊倒了一杯熱茶送過來。謝菲爾德坐下來,點燃了一支雪茄,夾在兩根手指的中間,低聲問道:“她母親的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