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不語心下一驚,拿帕子的手往上,一把拽著沈天昭的衣襟。
也不等青年反應,直接把人帶到了床上,然後用被子蒙頭蓋住。
“阿姐!”
幾乎是在沈天昭被拽上床的瞬間,門“啪”的一聲從外麵推開。
一個青衫少年慌忙上前,神色擔憂地走到床邊。
“阿姐,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身體好得跟頭牛似的,怎麼好端端就生病了?還病得這般重?”
喚程不語“阿姐”的少年正是程商,此時的他眉眼青澀,麵容清俊,沒有五百年後那般病態蒼白。
“沒,我沒事,就是昨天下海不小心嗆了幾口水,給凍著了有些發熱而已。躺著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彆擔心。”
床榻不算大,不過容納兩人倒是綽綽有餘。
沈天昭被少女死死摁在床上不能動彈,被子遮掩著視野他看不清外麵情形。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稍微一動就能碰觸到對方的身體。
他身子僵著不敢亂動,偏偏那清甜的香氣不受控製著往他鼻翼之間鑽。
沈天昭喉結滾了滾,麵紅耳熱。
外麵的對話還在繼續,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在快要溺死在這片馥鬱的香氣的時候,頭頂突然得破天光。
程不語將被子掀開,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
“好險好險,差點兒就被我弟弟給發現了,幸好我眼疾手快……”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床榻之上的青年臉色潮紅,鴉青色的長發如墨披散,白衣黑發,如水墨般鮮明動人。
因為先前情急之下拽著他的衣襟已然散開,鎖骨線條優美,隱約可見白皙的胸膛。
沈天昭薄唇抿著,手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
“多此一舉。”
他故作自然地整理著淩亂的衣衫,垂眸避開了程不語過於直白的眼神。
“你弟弟在百米之外的時候我就感知到了,我本想著用一道隱身術遮掩身形,結果你倒先把我給拽到床上去了。”
“哦,對,對不起呀。可能是你和我相處時候太沒架子了,我總把你當同齡人,忘了你其實是個神通廣大的劍修大能了。”
這話一出,沈天昭的眉頭又皺起。
“我發現你好像很喜歡提我的年紀,之前時候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我時候也是。現在也是。”
一開始時候沈天昭以為是他的錯覺,可和程不語相處的這段時間來,修行有成效的時候她會說“不愧是沈劍仙,和我們宗門的長老教學比起來還是你更有經驗。”
若是見到他使出什麼少見的術法時候,她會下意識感歎“我和你一樣歲數的時候有可能學會這道術法嗎?”
還有現在,她再一次提到了這一點。
“怎麼?我四百歲很老嗎?”
程不語一愣,抬起手撓了撓麵頰。
“不是,我沒覺得你老。如果四百歲都算老了,那整個修真界就沒幾個年輕的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抬眸看向一臉疑惑的青年,輕聲解釋。
“之前宗門大比時候你說的話我都記得,你說我是你的道緣,你不想和我牽扯上因果羈絆。這對你來說很容易,畢竟你曆經千帆,道
心穩固。可是對我來說有些困難。”
“所以我便刻意用你的年歲,修為什麼的來強調自己和你之間天地一般的差距。”
我和你之間隔了天塹,鴻溝。
哪怕我是你的道緣,我也配不上你。
我不能心生妄想。
後麵的話程不語沒說,然而沈天昭卻真切的感知到了她的言下之意。
程不語其實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般樂觀開朗,沒心沒肺,她隻是用這樣來偽裝自己,強行讓自己不要在意旁人的眼光,似乎這樣就能百毒不侵,刀槍不入。
然而這樣的假麵隻有在麵對沈天昭的時候才會卸下來。
不為彆的,他們互為道緣。
她心中所想,他一眼就能看出。
更何況沈天昭不會嘲笑她,他總是用慈悲,寬容的眼神注視著她。
她的不堪,她的不完美,在他眼裡她可以什麼都不是,隻需要是程不語便足夠了。
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她沒有偽裝的必要。
同樣,她的自卑也在這樣一個人麵前,毫無隱藏。
少年人的愛意如火,熱烈也清醒。
沈天昭之所以在宗門大比時候便想要和少女斬斷因果,便是因為他發覺少女對他有好感。
在提出斬斷因果的時候程不語臉色蒼白得厲害,他也知道這很殘酷。
那段本該早就斷掉的羈絆,是她承諾不會再與他相見之後才續上的。
這段時日程不語一直表現得對他態度如常,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
直到今日被他這樣詢問,才顯露了分毫。
她在他麵前無所遁形,她沒辦法對他撒謊,所以選擇了如實告知。
他眼神微動,很想要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他沒有她想的那樣好,她沒有配不上自己。
隻是話到了嘴邊,沈天昭又生生咽了回去。
解釋這些有什麼用?除了讓她誤會之外沒有任何好處。
他身上的傷再過一段時日便好了。
到時候他再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了。
這樣就好,不要給她任何希望。
正在沈天昭這樣想著的時候,又聽程不語說道。
“對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沈天昭從她的床上坐起,兀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氤氳的水霧裡少女的眉眼朦朧。
“你為什麼那麼在意我對你的稱呼?”
程不語一開始以為青年是在意年紀,結果她發現她提起它的年歲時候他並不生氣,有一次出門碰上了一個仙童,仙童並不認識沈天昭,以為他是蓬萊的弟子,便喚了他一聲“師兄”。
沈天昭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無論是師傅還是師兄這類的稱呼,他似乎都不喜歡。
就好像親近一些的稱謂,對他而言都是負擔。
沈天昭拿著杯子的手不自覺用力了些,滾燙的茶水隔著杯壁染紅了他的指尖。
“我並不在意稱呼,而是在意羈絆。”
“我是一個不受天道庇護之人,天賦更是絕儘親近之人的命數。凡是和我有過羈絆的,非死即傷。”
“師傅也好,師兄也罷。太過親近的稱呼都會成為一把懸於他們頭頂的長刀,一旦過了線,越了界,這刀便會落下。”
沈天昭說著深深看了她一眼,日光正好,落在她的發梢,連她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她是那麼鮮活,那麼美麗。
和他的昏暗無光的世界格格不入。
程不語皺了皺眉,努力想要理解,卻還是似懂非懂。
青年頓了頓,斟酌了下語句解釋道。
“你知道世界上最短的咒是什麼嗎?”
她搖了搖頭。
“是名字。”
“一個人的名字一旦被人知曉,對方喚他的瞬間他便會立刻受到束縛。”
程不語還是不解,“那這和我們如何稱呼你有什麼關係嗎?”
“我的名字被世人知曉,任何人喚我念我,於我都一樣。所以這個咒破在眾所周知,分散了咒力那束縛便不足一提。”
沈天昭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凝靈力憑空畫了一道符籙。
“比如這道水符,如果隻是設定為水屬性,那麼也就意味著天地的水都能驅使。可人的靈力有限,它不可能調動海川萬水,所以當不能實現的時候,這符籙便沒有效果。”
“可將設置控製為靈泉,又加上距離十裡之內,這樣特定的範圍就能催動了。”
他收回靈力,靈線繾綣纏繞在他的手指,漂亮得好似佛光映照。
“稱謂也一樣,你叫我沈天昭或沈劍仙,世人都可以稱呼,便沒了咒力束縛。”
“但是你要是喚我師尊,或是……阿昭,這樣便唯有特定之人能喚的稱謂。那回饋在你身上的咒力束縛,便足以要了你的命。”
親近之人不可親近,疏遠之人儘數疏離。
這就是天道對他奪了它氣運,和逆天行事的懲罰
——懲罰他一生囹圄不得所愛。
“所以,若是你惜命的話,彆靠近我。”
更彆愛上我。
這樣的告誡程不語在宗門大比時候聽過一次,但是那時候她隻以為對方是不喜自己阻礙他修行,亂了他的道心。
現在她發現,並非如此。
他遠比自己更會偽裝,用冷漠的假麵偽裝自己的內心。
他嘴上說著殘忍的話,想要將她推遠,將所有試圖親近他到人推遠。
然而他的心裡卻在竭力想要他們留下,不要離開。
天下第一劍原來也是一生唯劍而已人。
“我明白了。”
程不語起身,雙手撐著床邊,那股香甜的氣息再一次籠罩在了青年的周身。
沈天昭想要退後和她拉開距離。
少女的手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滾燙的,柔軟的,那力道微乎其微,可他卻如何也掙脫不開。
“……你乾什麼?”
“沈劍仙,哦不,沈天昭。”
程不語紅唇微啟,第一次喚了他的名字。
介於少女和少年之間的聲音清亮,尾音莫名上挑,帶了幾分調笑。
“按照你剛才那一套邏輯,是不是隻要我用和世人一樣的稱呼喚你,我就不會受到詛咒反噬?”
太近了。
她說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臉上,因為發熱而酡紅的麵頰似海棠昳麗。
沈天昭另一隻手不自覺扣住了床邊,骨節不知是因為用力還是緊張,微微泛白。
“是還是不是呀?回答。”
少女的語氣少有的嬌縱,微抬下頜的時候露出了漂亮的脖頸,象牙般白。
“……算是吧。”
“那如果是這樣,我想到了我們可以一直見麵,我也不會受到詛咒的辦法了。”
沈天昭心下一動,“什麼辦法?”
“隻
要我們言不由衷不就成了。”
她說著點了點嘴唇,然後笑著舉了個例子。
“比如我喜歡桃子,但我說不喜歡,是不是天道就不能覺察到了?再比如……”
程不語神情一凝,湊近了些說道。
“沈天昭,我不喜歡你。”
青年瞳孔一縮,一下子意識到這是少女言不由衷的告白。
“你呢?”
她這樣小心翼翼,滿含期待地詢問。
真狡猾,這時候他說喜歡她會受到詛咒反噬,那他隻能回答——
“嗯,我也不喜歡。”
這是假意,也是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