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兩人極為默契的以這樣言行不由衷的方式相處著。
不逾越,也不妄念,反倒正如程不語所說的相安無事。
一月過後,沈天昭在天劫之後所受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並沒有立刻離開蓬萊。
蓬萊是海島,清晨日光明媚,空氣裡都帶著鹹甜的潮濕,有風拂過,將青年的額發撥開。
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也在此刻暴露無遺。
他手中拿著一把精巧的刻刀,桌麵上擺著累積的木塊,和成堆的木屑。
這些是沈天昭得了程不語的允許,去蓬萊後山砍的,他特意找的那些隱蔽的場所,挑的也隻是百年左右的鬆木桃木,那些珍惜的草木靈植他未動分毫。
程不語單手撐著臉,坐在靠窗的位置目不轉睛注視著他,一會兒視線落在他平和的麵容,一會兒移到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
“我前幾日就想問了,你拿這些木塊到底要乾什麼呀?當然,你要是不方便的話可以不回答,我就是好奇隨口一問。”
青年將手邊的木屑撥開,雕刻的動作依舊有條不紊。
“沒什麼不方便回答,我拿這些是用來做傀儡的。”
“傀儡?”
沈天昭抬目看著少女的眼睛解釋道。
“你父親的修為雖低於我,卻也是化虛之境。我短時間內不能完全恢複,加上這裡又是蓬萊,他神識覆蓋之所。我一旦催動劍氣的話,他肯定會覺察到我的存在。”
“所以我打算做一個傀儡把自己的身魂藏匿其中,隻要氣息隱藏好了,我什麼時候離開都不會給你造成困擾。”
之前他帶著程不語修行的時候在滄海也使用了劍氣,蓬萊主之所以沒有覺察到他,是因為當時滄海之上還有天劫未褪的餘雷。
有天雷的氣息遮掩,才未被覺察。
然而很可惜的是當時他傷勢又太重,滄海妖獸眾多,天雷又尚未褪去,他沒有把握安然離去。
這才導致如今隻得用傀儡做掩護的辦法脫身。
前一秒還心情頗好的少女,一聽到沈天昭最近忙活著竟然是為了離開,她的臉色肉眼可見得黯然下來。
“……你就那麼著急離開嗎?”
沈天昭手上動作一頓,刻刀險些劃破他的手指。
“不是我著急離開,是這裡本就不是我的歸屬。我總是要回劍宗的。”
他放下手中的東西,日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眼前人宛若神佛,神聖美麗,又遙不可及。
“程不語,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尤其是我們這樣的關係。”
“這段時日多謝你的收留,我回劍宗之後會讓淩霄師兄備上厚禮送來……”
說到這裡沈天昭思索了下,因為他在蓬萊待過的事情不能讓除了程不語之外的第二個人知曉。
“就以蓬萊主千金百歲禮的理由,到時候你的生辰禮還有我的謝禮,我會一並備好讓人送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程不語並沒有因為青年妥善周到的安排感到高興,相反,她很生氣,氣到身體發抖,眼眶泛紅。
“你還沒走就這麼迫不及待安排好一切,想要和我撇清關係嗎?!難道你覺得我這段時間照顧你,收留你,就是為了向你討禮嗎?”
沈天昭皺了皺眉,“你誤會了,我隻是……”
“你隻是從來沒把我放在眼裡,從沒把我當回事!”
她捏著拳頭,小臉通紅。
程不語也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生氣,生氣對方的離開,生氣對方像之前宗門大比時候不顧她的意願把她一把推開。
她知道他不是討厭自己,他隻是忌憚天道,忌憚命數。
可她不在乎呀,她是個廢靈根,她的仙途本就有限,命數也有限。
在有限的生命裡她想要逃離這座四麵為海的囚籠,想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哪怕明日便是她身消道隕之日她也甘之若飴。
這些程不語不能說,她怕自己直白的愛意會將眼前人越推越遠。
因為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怕羈絆絆腳,怕因果累人。
對於他來說,自己自始至終都是累贅。
程不語緊緊攥著衣袖,視野一片朦朧。
“我早該知道的,你們修劍的人都是鐵石心腸。我明明是你的道緣,你也是無動於衷,沒有一點留戀的。”
“不是,我沒……”
他又不說了,又在忌憚什麼。
這讓本就難以平複情緒的少女更加惱怒。
“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隻要什麼都不說,什麼也不做,我們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嗎?你說啊,反話也好正語也罷,我不介意的,我能明白的!”
哪怕是言不由衷的拒絕,還是言行一致的拒絕,她都是能明白的。
她要的隻是一個答案而已。
“沈天昭,你要走可以……”
程不語眼眸一動,眼淚不受控製地滴落下來。
落在地上,也砸在沈天昭的心頭。
“你,你帶我走吧,帶我一起走吧。我不要,不要再繼續在這裡了,我想要到海外麵的世界,在一個有你的地方。無論是劍宗還是彆處,隻要有自由,隻要有你,哪裡都好。”
她不喜歡蓬萊,從來都不喜歡。
程不語從來沒有告訴過沈天昭她的身世,她的由來。她和程商並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她的母親是一介凡人。
是蓬萊主天劫不渡,修為散儘於凡塵曆練時候遇上的凡人。
他們一夜荒唐的結合才有了她。
百年之後她生母身死,蓬萊主恢複了修為和記憶後把她帶回了宗門。
蓬萊主的正妻,即程商的母親是仙門大族的千金,他們兩人本來是人人豔羨的神仙伴侶,卻因為她的出現為程商母親不容,蓬萊主如何挽回也無濟於事,隻得去三生石和離。
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生她的蓬萊不認可她的血脈,同門上下排斥她的存在。
“正如你所說的蓬萊不是你的歸屬一樣,它也不是我的歸屬。”
她深吸了一口氣,紅著眼睛哀求。
“沈天昭,求你了,帶我走吧……”
沈天昭捏著木塊,神情掙紮。
他很想要答應,答應帶她離開,然後他們永遠也不分離。
可是他不能。
“……對不起不語,我不能帶你走。”
“為什麼?我們不是能夠避開天道的覺察了嗎,你擔心的不就是這個嗎?我不會被你的詛咒影響的……”
“不是這個!”
沈天昭再忍不住,將手中的木塊重重摔在了地上,木頭裂開的聲音清晰,好似有什麼東西也跟著在剝離破碎。
他的眼尾很紅,緊張或者情緒激動的時候他最先紅的地方便是這裡。
“如果隻是因為這個我可以帶你離開!可是我不能這麼自私!”
“你跟我走了你和我隻能保持著這樣朋友以上,道侶以下的關係,我
什麼也給不了你!”
程不語心下一動,她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回道。
“……我不介意的。”
“反正你也不會再和其他人結緣,這樣就算你不和我結緣,也沒有關係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地上碎掉的木塊撿起來,輕輕放在桌麵上。
“沈天昭,我真的不介……”
她話還沒有說完,一道束縛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再發不出一字半句。
——他給她施了禁言術。
沈天昭的眉眼很冷,看得她脊背發涼。
他本就生的劍眉星目,輪廓也分明,平日裡有些笑意時候還算柔和,可一旦神情冷凝起
來,便似一把見血封喉的長刀,森然凜冽。
“今日這話我就當你從未說過。”
他薄唇壓著,伸手“啪”的一聲將緊閉的門扉打開。
“出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程不語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秒她的身體便不聽使喚地邁開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直到她走到了山門,快要走到海裡麵去的時候才生生停下。
而這時,已遠得看不到她那間草房子了。
“混蛋!什麼叫現在不想看到我,那裡是我家,是我的屋子,要走也是你走,憑什麼趕我走!”
她又氣又惱,狠狠踹了一腳地上的石頭。
結果太過用力踢痛了腳,又痛得眼淚花花。
也不知是因為太疼了還是太難受太委屈了,四下無人,程不語再忍不住蹲下抱著膝蓋埋頭大哭了起來。
“嗚嗚混蛋,明明之前對我那麼好,又幫我修行還幫我療傷,這才多久就翻臉不認人了,嗚嗚嗚……”
“阿姐?”
程商剛從主殿那邊過來,遠遠的就看到了一個人影,雖埋著頭看不見臉,可那身形那聲音和程不語一般無二。
走近了看去,不甚確定的喚了一聲。
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少女聽到程商的聲音一頓,她胡亂拿袖子擦了擦臉,紅著鼻子抬眸看去。
“……什麼事?”
見真是程不語,少年睜大了眼睛。
“阿姐你怎麼了?誰欺負了你嗎?還是同族的那些人又說了你什麼壞話,你告訴我是誰,我幫你教訓他們!”
程不語雖是導致蓬萊主和程商母親和離的元凶,但少年卻格外喜歡他這個凡人阿姐。
他母親和他並不親近,往日見了他也隻是來檢查他近來修行如何,或者教他一些仙門規矩。她在乎的從來隻是家族顏麵,並不是他。
反倒是他這個阿姐總是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其實程商也知道,程不語對他這般好,一半是因為他們是姐弟,而更多的則是因為她心有愧疚,覺得是她的到來才讓他母親和父親和離,鬨得他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他生母一麵。
不過是真情也好,愧疚也罷,對他來說隻要不是假意便好,他並不在乎。
程不語搖了搖頭,沈天昭在蓬萊是一個秘密,她不能說。
“沒事,我,我就是最近修煉過度,有些累而已。”
這種謊話三歲小孩兒都不信,哪裡騙得了程商。
可少女不願意說,他也不好繼續追問。
“好了,都快百歲的大姑娘了,彆總哭鼻子。”
“我,我哪有總哭,我就偶爾……”
程商笑了笑,將一方帕子遞給了她。
“好好,是我表述不當。”
程不語被對方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給弄得有些無語,也沒了繼續委屈的心情了。
她接過帕子擦了擦臉,餘光看著少年剛才走過來的位置。
“你剛才從主殿那邊過來的?今日晨練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你去主殿那邊做什麼?”
程商雖是劍修,但是他師從宗門另一位大能,並非蓬萊主。
因此除了每日晨練,他一般不會來主殿。
“你不提我都忘了。”
少年說著順勢席地而坐在了程不語的身旁。
“剛才我晨練結束本來是要離開的,結果被我父親的仙侍喚住了……”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餘光撇了一眼程不語。
“其實這件事和我沒什麼關係,這不是你百歲生辰馬上就到了嗎,他說趁著你生辰的時候宴請下三千仙門的一些青年才俊,我平日裡遊曆四方,結交的好友比較多,讓我也去寫幾封請柬邀請一番。”
程不語不是傻子,聽出了蓬萊主明麵上是給她辦百歲禮,實際上這和變相招親沒什麼區彆。
也是,她這樣的資質,百年都沒進入過內門,繼續留在蓬萊隻會給他丟人礙眼。
好在她長了一張還算能看的臉,這仙途無望,但若是能用她換一樁牢聯姻倒也算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