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上一次宗門大比的時候,父親之所以破天荒帶你出島,估計也是為了這一次招親做準備。”
當時程不語被仙侍從頭到腳,精心打扮了一番,瓷娃娃一般,引來好些仙門弟子的視線。
之前程商也未多想,如今結合著這件事來看,才後知後覺明白了原由。
程不語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
她覺得今日真是倒黴透頂,前一秒剛被沈天昭給拒絕,後一秒又被告知要當成聯姻的工具。
這百年來,她無數次想要離開蓬萊,如今有機會離開了,竟然是從一個牢籠再到另一個牢籠。
程商沉默了一瞬,伸手輕輕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阿姐,你放心,隻要是你不喜的事情,就算是父親我也不會讓他得償所願。”
她一愣,蓄積在眼眶的淚水因為抬頭的動作,“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你,你要乾什麼?你可彆做傻事,你,你打不過父親的。”
程商被她這邏輯給氣笑了。
“誰說我不讓他得償所願就是要和他對打,我一個破丹修為對打一個化虛境,我是瘋了嗎?”
“那你要怎麼幫我?”
“父親隻是想要借著這次百歲禮來一場比武招親,把你給嫁出去。也就是說隻要是家世好,資質好的仙門弟子,都有資格上擂台比試。”
蓬萊主對程不語並沒有多在意,於他來說她幸福與否並不重要,隻有有一樁體麵能幫襯到蓬萊的聯姻便足夠。
無論對方是誰都無所謂。
程商想到這裡麵露嘲諷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我打算從我宴請的幾個朋友裡找一個靠譜的,我信得過的來參加這一次招親比試。那個人一定得是有十足的把握能贏的,到時候隻要他贏了我就讓他把你帶走。當然,是假結緣,日後你既可以脫離蓬萊,也可以再尋真愛,豈不是一舉兩得?”
少女眼睛一亮,剛想要拍手叫好,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可是這對你的朋友,還有他日後的道侶會不會不大公平?”
即使是假結緣,可要瞞過蓬萊,對外所有人都不能知曉這件事。
那麼對方日後若是遇到了心儀之人
該如何?
程商擺了擺手。
“這個你就放心吧,我找的那個人一定是個自知修行,不通情愛的呆子,他不會有這種困擾的。”
“還有,你也不必覺得是我們虧欠了他。我是用蓬萊九曲兩儀陣和他做交換的,用一樁假姻緣換這樣的誅天鎖魔的神陣,他才是該偷著樂的那一方。”
九曲兩儀陣是蓬萊大陣之一,唯有蓬萊主真傳才能習得。
不過程商是個例外,這陣法不是蓬萊主傳給他的,是他在蓬萊主封印滄海眾妖的時候偷學而來的。
他在陣法上的造詣向來很高,什麼陣法看一遍便能夠學會。
這個神陣耗費了他三十來年時間才完全琢磨出了靈力回路,不過施展起來卻極為困難。
就算他把這個陣法教給了彆人,那人也得研究個百來年,蓬萊主大限將至,臨近羽化,到時候可能早就身消道隕於天地了。
……
程不語百歲禮的請柬自一月前便由蓬萊的青鳥飛送到了四海八荒,三千仙門未結緣有意願的弟子都備好了厚禮在生辰當日應邀而來。
和蓬萊主需要一樁體麵的聯姻,在他羽化之前安置好程不語的婚事一樣,那些仙門弟子也看中蓬萊這個大宗的殷實。
哪怕這位蓬萊千金有個凡人生母,又是廢靈根,他們也並不介意。
一來是和蓬萊聯姻百利無一害,二來是程不語是個半仙,命數有限,一生修為頂多在金丹不說,可能命數也不過兩百來歲。
兩百年對修者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等她身隕再另娶新歡也用不了多久。
主殿之中,擂台之下,已烏壓壓圍了不少人。
程不語一身紅衣,上用金線繡著牡丹,雲紋縈繞。
她頭戴紅紗,罩著精細的妝容,遠遠看去好似一簇茂盛的花葉。
沒有半分人氣。
而台下的眾人或好奇,或玩味的目光肆無忌憚落在她的身上。
說是她的百歲禮,她倒不如說是將自己展示出來,供給他們觀賞估量的商品。
比試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程商在台下抱著手臂,從一開始對他們花拳繡腿的不屑一顧,到後來的焦急慌亂。
倒不是因為他們後頭上台的人有多厲害,而是他找上的那位好友都日過晌午了也遲遲未至蓬萊。
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還是記錯了日子?
程商越想越著急,正在他想著去海邊瞧瞧人來了沒有的時候,他一轉身,瞥見一個熟悉的藏青身影。
他心下一喜,三兩步走過去把他給拽了過來。
“唉我說你,你怎麼才來?不過也不算晚,我們這邊剛從蒼山打到萬法宗呢,還沒到你們萬劍雲宗。我先前看了下,今日來的這些家世還成,可資質也就那樣,這裡修為最高的也就元嬰,你一個出竅境,一定可以把他們收拾的服服帖帖。”
程商還想要說什麼,發現今日的好友有些奇怪,神情僵硬,從剛才到現在一言不發。
“怎麼了不絕,你該不會是緊張吧?”
少年邀請的好友不是彆人,正是萬劍雲宗的卓不絕。
後者比程商要年長近百歲,兩人是在之前一次下山曆練的時候認識的,他們都精通法陣,加上卓不絕又是劍宗出身,對劍法也頗有研究。
一來二往的,也漸漸成了知己。
“……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的確有點兒。”
青年的聲音比往常更低,語調也有些奇怪,看上去好像的確不大自在。
“沒事,就跟咱們曆練時候
一樣,就當砍幾頭妖獸而已,問題不大。”
程商說著壓低了聲音,不放心地囑咐道。
“不絕,我最後提醒你一次啊,這件事事關我阿姐能不能從這牢籠中出去,得獲自由。你必須贏,不然九曲兩儀陣我撕了也不給你。”
卓不絕眼眸一動,視線不自覺落在了擂台之上那抹紅色身影。
本該自由自在的鳥兒被束縛在了此方天地,任由來來往往的人打量估價。
——他不喜歡。
“你放心,我會帶她離開。”
他沒有說會贏,而是說會帶她離開。
程商愕然看了青年一眼,隻見平日裡不著調的青年眉眼冷冽如刀。
還沒等他反應,一陣罡風起,下一秒卓不絕的身影便淩然於擂台。
青年手腕一動,一柄木劍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木劍,在他手中卻似有不儘的鋒芒,足以劈山斷海。
奇怪,他的本命法器不是乾坤袋嗎?
那裡麵裝的都是他所鑄的法器靈寶,他怎麼沒拿那個,偏用了一把木劍?
難不成是這些人太弱不值得他用法器?
也是,出竅境的器修對付這群酒囊飯袋的確綽綽有餘。
程商微微頷首,剛對著少女比了個安心的手勢,劍風驟然起四方。
青年禦空而上,居高臨下如悲憫眾生的神佛注視著周遭眾人。
“用不著這麼麻煩,你們一起上吧。”
“?!”
此話一出,不單單是比試的眾人怒了,程商也驚得被口水嗆到了。
這家夥在乾什麼?就算他是出竅境,也不可能一人對付上百人啊,他們有的在元嬰,和他隻有一境之差。
有的修為差了點兒,可靈寶無數。
他就一把木劍,他哪兒來的底氣這麼強橫?
“你這小子!你是哪個仙門的,竟然如此囂張!”
“管他哪的,既然敢這般說話,那就休怪我們不客氣了!仙友們,我們先把這人打下來,再繼續比試!彆讓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打他!把他打下來!”
“……”
卓不絕的話引起了公憤,程商想要阻攔都沒有辦法。
“誒不是,你們冷靜點,他就是說著玩的,你們彆當真……哎喲,是哪個不長眼的敢踩小爺?”
程商疼得齜牙咧嘴,剛從人群之中逃出。
四周一道道殘影掠過,眾人提劍催動法器朝著那抹藏青色身影而去。
“不絕,小心!”
青年眼皮都沒帶抬一下,他雙指一並。
木劍幻化成了千萬柄,劍如亂雨,窸窸窣窣又風聲鶴唳,直直破了雲天,落入蓬萊。
刀光劍影,攪動著滄海翻湧。
海水倒流回天,又從天傾覆而下,將攻擊而來的眾人給重重砸在了地下,推送入了滄海。
劍聲錚錚,海浪滔天。
天地間似下了一場春雨,洗刷著一切汙穢臟汙,等到動靜平息之後。
程商睜眼看去,那群人早就被衝到了海底不見蹤影。
入眼所見,唯有那道藏青煙雨,還有一朵雨後盛放的紅花。
程不語靜默坐在擂台之上,剛才的劍風未拂到她身上,春雨也未浸染她的衣衫。
紅紗下她看不到對方的麵容,低頭一雙繡著雲紋的黑色長靴映入眼簾。
青年在距離她半步的位置停下。
那雙眼眸晦暗,明明站在光裡卻分割在了黑夜。
他緊緊握著劍柄,之前還在擂台之上一劍掃千軍而淡然自若的青年,此時竟有些慌亂無措。
“……你不揭頭紗嗎?”
少女輕聲詢問,語氣透著一股期待和不安。
他指尖微動,猶豫了許久,在程商催促的眼神下慢慢抬起手,撚住了頭紗的一角。
然後,他看到了程不語的紅唇。
她今日塗了口脂,比海上的夕陽還要紅,很襯她的膚色。
再往上,是她挺翹的鼻子。
在快要看到她眉眼的時候,頓住了動作。
“我很醜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繼續?”
青年喉結滾了滾,聲音喑啞得厲害。
“因為不該繼續。”
他今日本不該來的。
程不語垂眸,視線落在那把桃木劍上。
和其他的木劍不同,這劍很粗糙,好似是用好幾塊碎裂的木塊強行拚湊而成的。
就像是在提醒她,他們也是強求。
“沈天昭。”
她這樣喚他,青年並不意外。
正緣之間沒有什麼遮掩,她從他出現的時候就認出了他,認出了套著傀儡之下的他。
“求你,帶我走吧。”
程不語握住了他的手,用隻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這樣可以隨意讓人競爭求取的物件,他們不會珍惜我。與其被他們帶走,我寧願跟著你。不,是我願意跟著你,我想要跟著你。”
“……哪怕無名無份?”
“哪怕無名無份。”
“……哪怕永不結緣?”
程不語聽到他的聲音在顫抖,他的手也是。
她緊握著他的手,望著他的眉眼,堅定回答。
“哪怕永不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