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塵埃落定(一)(2 / 2)

睿思鬆了一口氣,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

皇帝道:“你、禪……”

竟不知道如何稱呼他。

睿思道:“貧僧法號空塵。”

空塵。皇帝張了張嘴,發現也叫不出來,隻好問:“你俗家名字喚什麼?”

“睿思。”

皇帝點頭:“去歇著吧。”

睿思退下,皇帝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明亮的天光裡,原先的厭惡憤怒一點點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由心底升起的淡淡自豪,和若有若無的惆悵。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一旁躬著身的太監公公收進了眼裡。

睿思回到子蔚宮,宮前仍舊有禦林軍看守,然而他知道,他們的計劃就快成了。

第二夜,皇帝依舊被噩夢驚醒,睿思前去,以禪經安撫,暗中讓公公替換了沉香。

一連五日後,子蔚宮前的侍衛被撤下了。

病好的大皇子得知此事,心覺父皇被妖僧迷惑,聯合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一同氣勢洶洶去了子蔚宮,想看看裡頭到底住的什麼妖魔鬼怪。

他們去的時候正好遇見皇帝與睿思對坐榻上,在講經解禪。皇帝聞之原因,大怒,痛斥幾位皇子知恩不報,若不是睿思出手,還不知道要瘋到什麼時候。

大皇子跪在地上,看著父皇身旁的少年,眼裡滿是惡毒:“如若不是他入宮,兒臣和幾位弟弟又怎會得此瘋病。兒臣看,就是此人暗中搗鬼,害兒臣……”

“閉嘴!”皇帝道:“瀛皖,朕之前一直覺得你寬厚仁慈,才德兼備,是諸位皇子的表率,若是你連此事都看不明白,朕如何安心將……”

皇帝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立刻閉了起來,怒瞪著殿裡的眾人。

大皇子一愣,縱然皇帝沒說出來,他卻已經聽出了意思,連忙跪了下去,收起剛剛的盛氣淩人,懊悔道:“父皇莫要氣壞了身子,兒臣,兒臣隻是受人蠱惑,才、才犯了錯,並非針對他。”

皇帝知道都是借口,但不打算揭穿,心煩的看他一眼:“還不快走,丟人現眼。”

大皇子壓抑著心裡的喜悅,灰溜溜帶人走了。

皇帝轉過了頭,看見睿思平靜的麵孔,忽然想起山月那封信,心裡一緊,警惕的看著他。

後者好似渾然不覺,唇角嗪著笑容,目送大皇子離開子蔚宮,這才和皇帝對上視線。

皇帝試探道:“瀛皖的定性要是有你的一半,朕也能高枕無憂了。”

睿思笑了笑:“大皇子之所以有此舉動,其責在陛下身上。”

皇帝皺眉,問:“何出此言?”

睿思答:“陛下,天下之本乃出太子,係百官之心,欲立則以安其心。”

皇帝眉頭狠狠一擰,一手按住桌角,道:“你勸朕立太子?”

睿思點頭:“大皇子宅心仁厚,得陛下心側之,即是,不妨早日定下,不僅安定百官,亦能定皇子之心。”

皇帝緊皺的眉宇籠上淡淡疑惑,他高深莫測看著睿思,頗有深意問:“睿思所言可出自真心?”

睿思笑著頷首:“陛下,虛名對貧僧而言並無他用,隻要河山安定,貧僧就心滿意足了。”

皇帝愣住了,他一直忌憚這個人的不正是這番原因,若是這個孩子根本沒覬覦過太子之位的話……

皇帝欲言又止:“可山月信中所寫——”

睿思道:“守我大荊百年大業,定我河山萬世長青,本就是貧僧所願,不管貧僧何種身份,都會傾儘己力,以安太平。”

皇帝驚訝,他一下子站起來:“你、你說的是真的?”

睿思乖巧的點點頭,皇帝心裡升起了一種難以言語的滋味,這個孩子有著與世無爭的清淨,他千裡而來,從不怨恨自己,從不爭論憤懣,在自己冷眼相對的時候也能不辭辛苦的守在他的床前,他是自己的血脈,又是佛祖的信徒,他不會對自己和太子不利,又能在宮裡保佑自己和江山,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不是可以接受這個孩子留下來,留在自己身邊,在他心神不寧的時候,在所有人都覬覦他的皇位的時候,他會一如往常的站在他的身旁。

有下人送來了東西,睿思將其端上,放到皇帝麵前,溫聲說:“陛下,這是貧僧為陛下調製的湯羹,服之可令人安神精氣,延年益壽。”

皇帝眼底氳出喜色,說:“朕不是陛下,朕是你的父皇,睿思,你喚朕一聲父皇。”

睿思愣了下,清澈的雙眸湧上朦朧的水汽,他從未如此失態過,彆過頭,許久,才啞聲道:“父皇。”

皇帝大喜過望:“好好好。”

睿思將湯羹推過去。

皇帝喝罷,說:“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睿思紅著眼睛搖頭。

皇帝道:“既然朕已經認下你,也該給你個名分了,讓朕想想冊封你什麼好。”

睿思道:“貧僧能見到陛……父皇,已經知足了。”

皇帝站起來在子蔚宮裡來來回回走了一圈,又回來說:“不成,你是真的皇子,怎可無名無分。”

睿思輕輕歎口氣,握著佛珠,說:“也不急在這一時,父皇注意莫要思慮過重,影響身子。”

皇帝喜笑顏開,對睿思的聽話體貼簡直滿意的不行:“朕聽你的,朕不急。讓朕想想為你冊封什麼,過幾日為你舉行冊封大典。”

說完朗聲笑著離開了子蔚宮。

子蔚宮中靜了下來,陽光長長的照進宮殿,映著那個人孤零零的身影,睿思垂頭,握緊了佛珠。

帷幕後麵,一玄小和尚悄悄走過來,扒住殿門往外瞅了瞅,踮腳小跑過來,說:“公子,陛下要封您什麼?”

睿思麵對西方跪下,將腕上的佛珠取下來,放進小和尚的手裡,他微微一笑:“不重要了。”

他修長的指尖劃過眼角,看著指腹上一滴水漬,沒什麼表情道:“該結束了。”

冊封之事一出,朝堂嘩然,文武百官麵麵相窺,皆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冊封睿思什麼,眾人猜測紛紛,流言四起,皇帝兩耳不聞,隻令禮部尚書速去準備冊封事宜。

唯有大皇子好似吃了定心丸,每日趁皇帝去子蔚宮念禪時,就也跟著聽禪習道。

三日後,冊封大典開始,會見群臣之前,睿思見了皇帝。

書房左右無他人,九龍禦案前擺放著兩綢聖旨,皇帝正凝神望著,手旁放著傳國玉璽。

看見睿思,皇帝將他招過來,道:“朕這幾日想了想,你那日說的有道理,朕年事已高,也該冊封太子了,今日朕不僅要封你為親王,也同時將太子之事定下吧。”

睿思笑了下,端著一碗湯羹送到了皇帝手邊:“父皇,服下湯羹再去吧。”

皇帝老懷安慰:“還是你有心了,天天記掛著父皇。”

他一飲而下,撩袍起身,大步向書房外走去,察覺睿思沒跟上,就去詢問,這一轉身,他看見年輕人垂手站在大殿裡,臉上掛著高深莫測的微笑。

皇帝皺眉,剛要說話,隻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連站都站不住,踉蹌摔倒了地上,他心中大驚,艱難的伸手指著睿思,嘴唇顫抖,憤怒一下子湧上心頭。

睿思握住他的手,輕聲說:“父皇,兒臣帶您去見一個人。”

*

皇帝睜開眼,看見一座荒涼的宮殿,殿前有一棵枯死的柳樹,他記得每年夏天柳條迎風擺動,遮下一大片斑駁的陰涼。

陰涼下擺著紅楠木雕成的貴妃榻,每年總有那麼幾天,那人會從繁忙的戰場趕回來,有時候連玄甲都未褪下,就這麼坐在樹下,端著一壇酒,衝他微微一笑:“皇兄來了。”

這裡是荒涼已久長青宮。

皇帝的眼眸收縮,原本柳綠花紅的舊憶忽然失去了顏色,變得昏暗陰森,接著無數刺目的鮮血從滾落的人頭裡噴湧出來,濺了他一身,他恍惚去躲了一下,猛的清醒過來。

柳樹,貴妃榻,年輕的太子,死不瞑目的頭顱都消失不見了,皇帝看見枯死的樹下擺著一隻隻壇子,從樹下一直擺到長青宮殿前的台階上。

階上坐著個玄衣逶迤垂地的男子,正是消失許久的殷成瀾。

殷成瀾手裡捧著一隻骨灰壇,沒看他:“皇兄,本宮等你很久了。”

皇帝狼狽從地上爬起來,慌張的往身後看了一眼,發現身邊沒有一個侍衛,他頓時驚慌起來。

“你怎麼進來的?”

殷成瀾轉過頭,笑道:“本宮一直都在,今日來送你走。”

皇帝退後了一步,衝到院門口用力拽了拽門栓。

殷成瀾道:“這可是皇兄要親自冊封的瑞王鎖的門。”

皇帝臉上一下子慘白,怒不可遏道:“他是……他是你的人!”

殷成瀾道:“我不妨告訴你,不僅他是,皇兄最信任的山月禪師也是,就連皇兄身旁的太監公公也是本宮的人,沒有他們,皇兄怎麼能日夜睡不好覺呢,像大皇兄這般無心無肺的人,非待要人不斷提醒著,才能刻骨銘記吧。”

皇帝想起黑暗裡無處不在盯著自己的眼睛,夢中永遠重複的血腥一幕,他以為是他犯了殺孽,做賊心虛,現在才知道是殷成瀾用儘了手段,才讓他不停的想起那件事,不停地在夢裡回憶。

皇帝的腳步幾乎站不穩:“你現在殺了我,你殺了我的話……”

殷成瀾微微笑著,他坐在陽光中,俊美無雙,風姿卓絕,然而隻有皇帝才知道他平靜微笑下的冷酷。

殷成瀾接下他下麵的話:“大荊依舊歌舞升平,百姓照常安居樂業,不會有什麼變化,對他們而言,你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皇帝胸口劇烈的起伏,蒼老的臉上每一道皺眉都積著憤怒和驚恐,他試圖爭辯:“不是的,朕是明君,朕會彪炳千古名垂史冊,你要是殺了朕,天下會大亂,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會重新遭到侵犯,你……”

殷成瀾輕喟:“睿思會成為明君,接手你的江山,就像你曾經拿走我的東西一樣。”

皇帝想起那封可笑的絕筆信,哈哈大笑起來:“朕沒有受你們蠱惑,朕始終都沒有立他為太子,沒讓你們得逞。”

殷成瀾搖搖頭,將手裡的壇子扔到了地上。

骨灰壇碎在皇帝麵前,露出聖旨絹黃的綢緞。

皇帝打開聖旨,看見裡麵熟悉的筆跡,寫的是傳位給睿思,旁邊還有傳國玉璽的印記——殷成瀾一向擅長仿人的筆跡。

他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的目的真的是你的皇位吧。”

若是他想要,這天下他也唾手可得。

然而殷成瀾想要的絕不是這個。

皇帝腳下踉蹌,碰到了一隻骨灰壇,他狼狽的錯了兩步,坐到了地上。

什麼都沒了,他什麼都沒了。

殷成瀾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眼裡竟流露出不忍,他收起邪佞的笑容,盯著地上的皇帝看了一會兒,說:“不如這樣吧,皇兄向這些冤死的人磕三個頭,若是皇兄真心誠意知錯了,本宮可以留你一命。”

皇帝猛地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你說的是真的?”

他的心緊緊一縮,因為這句話高高懸了起來。

殷成瀾按了按眉心,眼角有倦色。

“皇兄,我累了。”

殷成瀾張開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事到如今,皇兄試試又如何。”

皇帝驚疑,可如今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心裡猶豫再三,想到若能離開這裡,他還有機會殺了他,殺了睿思,殺光所有背叛他的人,他還能翻身。

於是,皇帝垂著手,屈辱的跪了下來,僵硬的磕了一個頭。

殷成瀾看著院中一百四十一隻骨灰壇,憂心道:“皇兄磕的如此沒有誠意,如何讓地下孤魂原諒你呢。”

皇帝怒瞪著他,殷成瀾坦然望去,要生要死請皇帝陛下自己選擇。

皇帝心裡怒火中燒,有心想將殷成瀾五馬分屍,可現在人如刀俎他為魚肉,不得不低頭。皇帝無可奈何,想到隻要能活下來,忍辱負重也成,隻要他還能翻身,還能……皇帝陰鬱的盯著殷成瀾,咬牙切齒的重重磕下了頭。

沉重的磕頭聲砸在殷成瀾心頭,回蕩著他過往十餘年的折磨與痛苦。

他看著皇帝磕頭,表情越來越冷漠。

皇帝磕完,站了起來,緊張的看著殷成瀾。

殷成瀾麵無表情,揮了下手:“皇兄認錯了,那就走吧。”

說完不再看向他。

皇帝又驚又喜,心裡暗暗嘲諷殷成瀾的心軟,他向門口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腳腕忽然一軟,重重跪倒了地上,皇帝口中吐出大口大口殷紅的血水。

他倒進血泊中,扭過頭,在血色彌漫中看見殷成瀾緩緩勾起了唇,笑容如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

要取得你的信任不容易,臣弟親手培養出來的孩子,皇兄可還滿意?

你信任的孩子親手端上的毒|藥,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你禮物呢。

體會到那種滋味了嗎,你曾給我、給一百四十一個人的刻骨銘心,絕望憤怒,痛恨憎惡,椎心泣血永世難忘的感覺。

皇帝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看著殷成瀾,渾身抽搐了幾下,漸漸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靈江在宮裡混吃混喝幾天後,終於跟著皇帝找到了殷成瀾藏身的地方。

靈江飛進去的時候,地上的血已經乾涸成黑紅色了,皇帝麵色猙獰的躺在那裡,死的不能再死了。

陽光西照,從紅磚綠瓦的牆頭跌進長青宮,一抹斜陽裡,男人屈起一條腿坐在台階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小黃鳥將小翅膀負在身後,慢慢悠悠繞過皇帝,渡步過去。

“啾?”

死了?

殷成瀾聽出意思,點點頭。

他臉上既沒有報仇雪恨的狂喜,也沒有殺人之後的陰鬱低靡,而是平靜如水。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一日他坐在萬海峰峰頂的倚雲亭裡,看著山風卷過幽穀,流雲變幻,心裡空蕩蕩的,沒有仇恨,也沒有人間萬事。

他以為自己會豁然釋懷,會心頭一輕,可他沒料到自己什麼都沒有,在皇帝死了和靈江來之前,他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沒想,就這麼坐在陽光裡,衣袍曳地。

他的身影在塵埃紛飛的陽光裡靜默,悄然和多年之前那個壯誌淩雲、坐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中望著夕陽的少年將軍重合。

赤子之心,多年不改。

小黃鳥在他身前三步的距離停下來,仰起頭望著他。

殷成瀾的眸中有了漣漪,蕩出一抹溫熱的波痕,他看著靈江,彎起唇角:“你來了。”

小黃鳥點點頭。

殷成瀾想了一下,緩慢的說:“小崽子破殼了?”

小黃鳥輕快的啾了下。

殷成瀾笑意更勝:“乖不?”

靈江從沒見過這樣的殷成瀾,隨意似風,溫和如水,坐在微風裡唇角眼角都帶著淺淺的微笑。

他以為殷十九會說,血海深仇我終於報了,會說,靈江這麼多年,終於結束了。

可有關皇帝複仇江山的話,殷成瀾什麼都沒說。

他說,你來了。

還說,我們的小崽子乖不?

靈江眼裡發熱,攏上一層水波,他忍下去,呼哨一聲,野橘貓駝著小鳥崽子跳了進來,靈江飛過去把幼崽拎起來放進殷成瀾手裡。

小鳥崽子站在男人厚實溫熱的手掌上,它在宮裡待了小半個月,吃的圓乎乎的,頂著一撮泛紅的呆毛,傻了吧唧的睜著黑豆小眼,把頭仰的高高的,瞅他。

靈江看著一爹一崽人鳥情深的畫麵,感動的抬爪撓了撓屁股。

殷成瀾幾乎不敢相信這個軟綿綿的小家夥竟然是他兒子,他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弄傷了小東西,柔聲說:“寶寶,叫爹爹。”

地上的靈江聽見,心想,它會叫個屁。

小鳥崽在他手裡扭扭捏捏,害羞了好一會兒。

靈江瞅著殷成瀾哄著小鳥崽,心裡很不忿,一邊吃醋,一邊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他心裡忽然靈光一閃,急忙衝了過去。

等等!

它有時候也不太乖的!

然而靈江還是晚了,小鳥崽甩了甩短短的呆毛,挺著毛茸茸的小胸脯,奶聲奶氣的喚道:“喵喵!”

殷成瀾:“……”

他扭過頭,狐疑的看著靈江。

剛衝到一半的靈江在半空打個懸,回頭看見殷成瀾懷疑他,怒不可遏的一通亂啾起來。

看什麼看,絕逼你親生的!

殷成瀾聽了一會兒,無奈說:“聽不懂。”

然後轉過頭,一臉寵溺的說:“寶寶真乖,都會學貓叫了。”

小鳥崽子得意洋洋的搖著小尾巴,斜眼瞅著小黃鳥。

小黃鳥:“……”

突然很想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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