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1 / 2)

皇城的冬天不好熬,元春是打進了宮才明白這個道理。以前還是賈府大小姐的時候,隻知道冬日裡踏雪尋梅、圍爐作詩。趕上老太太興致好,叫上一班專門表演冰戲的技人,內宅外院裡就會如過年一般熱鬨。

這冰雪琉璃世界之下的心酸和無奈,原與深宅大院裡的賈府大姑娘毫不相關,豈知造化弄人,好好的竟變了天。

母親當年拚死讓自己生在正月初一,本是為了討個彩頭。不至於如同珠大哥哥一般,因為生在二房,便是生在前頭勉強掙了個“大爺”的稱呼,人前人後,也遠不如後來出生的賈璉得臉。

元春記事早,深知母親為了爭這一口氣,背後下了多少功夫,甚至情願把自己送到老太太身邊,隻為教養著大哥哥不叫人小看了去。

所以等元春出生時,王夫人自己下了藥提前發動,才有了“生來不凡”的賈府大姑娘。當然,這頂花花轎子之所以有人抬,也離不開老太太背後默許與支持。

各大世家觀望多年,親眼見到了太上皇對義忠親王的愛重與期待。明麵上毫無動靜,私底下各家都預備著姑娘呢!功勳之家,若是子孫後繼無力,多半是要走這條道的。

元春生的逢時,王夫人已有了一個賈珠在前頭,傳宗接代的壓力沒有那麼大了,這個閨女來的恰恰好。所以太醫一號準了是個姑娘,王夫人就打下了這個主意,立誌狠下心為閨女拚一把前程,以後也是兒子的一個助力。

或許真是元春運道好,此後多年,賈家嫡係都沒有姑娘出生。便是大房裡賈赦大老爺一個要緊妾室生了一個,身份也遠不如元春,而且二姑娘一出生就死了娘,到底不詳。老太太不過接過來將就養著,更像是給元春找的一個玩伴。

等姑姑賈敏也出嫁之後,元春在這個家裡,甚至是東西兩府中,無論乾什麼都是獨一份兒的。在大家隱秘的期待裡,元春真的度過了一段極其幸福的少女時光,成長的端莊大方,嬌媚動人。

若一切順利,她或許會是義忠親王的側妃,在東府敬大伯伯的庇護下繼續驕傲地走下去。

萬萬沒有想到,風平浪靜之下,太上皇對義忠親王的猜忌居然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一日之間風雲突變,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成了逆黨,一眾王府屬官被投下大獄,菜市口大街上的血跡衝都衝不乾淨。

原本很得義忠親王親眼的敬大老爺突然說看破了紅塵要去修仙,連世襲的爵位都上表請給了兒子,匆忙上山去了。

可惜了一腳已踏入宮門待選的元春,隻得了家中一句“好好服侍主子”的倉促交代,就被撂在了宮裡惶惶無依。

元春這一批進宮待選的女孩子,都是各大家族精心培養後送進宮的。雖然並沒有都打著要充入皇子內院的主意,但和以往送去孝敬老皇帝,以及依例充做宮女的顯然很不同。

老皇帝也知道自己這一手耍的不太地道,就好比暗示一眾臣下,我今年要給兒子找個好媳婦,你們各家都要送上適齡的好姑娘讓我挑一挑才叫忠心,然後轉頭自己嘎了兒子。

人家的姑娘過五關斬六將好容易進入了殿選,一看,傻眼了——婚配對象沒了!往年若是太子挑剩下的,還有皇子以及宗親等著撿漏。可這批姑娘指向太明顯,那是預備給太子的,如今誰敢挑?!你挑了豈不是你也有那麼個意思,在這檔口就是找死。

敬事房也沒人敢去開這個口,這批秀女愣是被撂在儲秀宮裡坐了大半年冷板凳。這期間,家裡和先太子關係緊密的都先後病了。

雖然女子一旦進了宮,無論娘家犯了多大罪,也關係不到宮裡人。就如民間罪不及出嫁女一樣。可是家裡被抄的被抄,被砍的被砍,再加上金枝玉葉驟聞噩耗,被宮裡伺候的勢利眼們稍加冷待磋磨一二,那些日子愣是抬出去了不少人。

那些小姐們的隨侍丫頭更慘,罪臣家奴,再加上伺候不力,統統被拉去了辛者庫。那段日子,儲秀宮簡直風聲鶴唳。

元春也病了,抱琴守著她天天哭,唇周一片燎泡。元春好時還能安慰安慰她:“東府裡的賈敬大伯父倒是打定了心思一定要跟著前太子的,可惜前太子雖看好他,但儲君麵前奉承的人不少,大伯父這條腿也是將邁上沒邁上一般,並未實際辦得什麼差使。

賈府又是老臣,功勳之家,皇帝且砍不了那麼遠。隻要家裡應變得當,這次就算是有驚無險。”

性命暫且無憂,隻是前途命運就不好說了。每每想到這裡,元春心裡就仿佛被油煎炸一般。

才入宮的女孩兒,心思就如同寫在臉上一樣,還好此時病的人也多,元春在裡麵並不太顯。隻是原本嬌花一般的麵容,病了幾個月暗淡了好些,再加上吃的不甚如意,人都幾近瘦脫了像。

那些家中無甚掛礙的小家姑娘雖然也急,可因著原本的指望就不高,所以反倒比元春她們要自洽得多,其中幾個容顏略好些的,在此時倒大大的顯了出來。

後來前太子,也就是義忠親王一案完結。老皇帝忽而巴拉地想起她們來,微薄的愧疚心作祟,提到眼前見了一麵,指了四個顏色最好的服侍自己。

其他的都著令內務府封了女官,並準一同入宮服侍的丫頭繼續服侍,等到了二十五歲請了恩旨就可還家。

這一番操作又是令人意想不到,倒比元春之前預料的好不少。若是充做普通宮女,這群養尊處優的世家小姐們還有的苦頭可吃呢!

隻是可惜了那四個被老皇帝選中的年輕女孩兒,一樹梨花壓海棠,究竟又是什麼喜事呢!

可被古人說中了,福兮禍所伏,自古福禍相依,吉凶本無定數。

至於元春幾個世家姑娘,好好的變成了伺候人的奴婢,從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事事操心,這其中的艱辛還在其次,隻心裡的落差就折磨得又凋零了幾個,幾年後,顏色形容也就如同宮中其他宮人一般了。

前世,元春還算通達,正經是老太太培養出來的。雖消頹了一陣子,到底調整好了情緒。

後來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憑借著賈府和甄家的老親以及自己多年的小心奉承,元春攀上了甄太妃,一躍之下鯉魚翻身,以二十一歲“高齡”成為了新帝的貴妃,又為賈府延續了二十多年的榮耀。

隻是這其中滋味,元春每每回憶起來都忍不住苦笑著搖頭歎息——

當初新喪,元春自覺這些年來也算為了賈家鞠躬儘瘁,對得起那十六年的養育之恩了。奈何宮中歲月消磨人心,骨肉親情被物化後隻剩下虛偽的奉承與索取。

細想自己的一生,何嘗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可即便再恨,若是沒有這微薄的親情做支撐,自己也許都熬不過那寂寂深宮中二十七年的歲月。

或許是太過不甘心,元春死後並未急著走入輪回,更拒絕了所謂“警幻仙姑”的指引,去什麼太虛幻境歸案,而是漫無目的,無知無覺地遊離於這天地之間。

不知過了多少年,機緣巧合之下,她看到了一本名為《石頭記》的……原來,那深宮中多年的傾軋與糾纏,到頭來不過是落於書上寥寥四句的判詞!

元春的不甘與憤恨最終化為索然,坦然看著身體逐漸消散於天地間……就這麼離開也挺好的,元春想著。誰知恍惚之後一睜眼,竟看見陌生且年輕的抱琴輕輕搖著自己說:“司侍,時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