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雲臉色大變。他的性子早在隴右就變野了,可沒有耐心一直待在屋裡編書。
王弘直心中羨慕極了。
監修史書啊,這是多少儒士的夢想?李唐皇室兄弟之情名不虛傳,果真融洽,懲罰居然是監修史書?這算什麼懲罰!
但對李智雲而言,就是懲罰了。
他的傷都已經結疤,不然也不敢頂著一身傷疤去當賊帥。不過渾身傷疤,一眼望去還是很觸目驚心。
李世民神情還好。他身上的傷比李智雲多,受傷經驗豐富。雖然最初嚇了一跳,但多掃一眼,就知道李智雲確實無事。
李玄霸看一眼李智雲,又看一眼李世民,再看一眼李智雲,又瞪一眼李世民,彆說李智雲縮著脖子,就連李世民也不知怎麼的有點心虛。
心虛的李世民把李玄霸趕走,讓他趕緊去幫小五收拾爛攤子,自己這個皇帝繼續端坐幕後,等合適時機再出場。
李玄霸雖不是首相,但也能召集朝中宰相和六部尚書開會。
房喬和杜如晦與李智雲相處了許多年,見李玄霸臉色不對,心裡咯噔一聲。
在城門口陛下和李三郎的悲憤表情還是演的,現在怎麼真的凝重了?
杜如晦焦急道:“李五傷得很重?!”
裴世矩瞥了情急之下說錯了稱謂的杜如晦一眼。杜如晦日益驕縱,該上書敲打了。
李玄霸道:“身上傷疤疊著傷疤,比在隴右受的傷多一倍。爭奪天下的時候小五都沒受過這麼重的傷,二哥當皇帝後,居然眼睜睜地看著小五受重傷,現在正生悶氣。我攔著他,讓他冷靜一會兒,再討論此事。”
房喬攥緊拳頭:“誰乾的?!”
李玄霸道:“明麵上是在亂世中為非作歹的鄉裡豪強重新作亂,但無論是這群一盤散沙的盜賊居然能擰成一股繩,還是小五的蹤跡被泄露,都顯示出他們背後有人支持。”
李玄霸嗤笑一聲:“也懶得查了,就讓有能耐做到這件事的所有人自己入京自證。希望他們能拿出切實有效的證據,證明自己對大唐的忠誠。”
李玄霸說完後,掃視了在場眾人一眼。
山東世家也罷,關隴貴族也罷,他不點名,就看有多少人會站出來自證。
蘇威耿直道:“楚王殿下真的受傷了?老臣可否去探望?”
李玄霸道:“可,都可,全都去看看我弟弟傷成什麼模樣。小五是魯莽了一點,但隋朝剛因為虐民被滅,小五見到又有百姓受苦心裡焦急了一點有什麼錯?還好百姓的眼睛雪亮,給小五安了個‘青天大賢王’的諢號,否則京中還有人傳小五‘官逼民反’呢。”
蘇威有些尷尬。彈劾楚王“官逼民反”的人中就有他一個。
李玄霸發了一頓脾氣後,才做出強壓著怒火的姿態,拿
出李世民的旨意,準備派兵去平叛。
雖然李智雲已經平了一次叛,但楚王受傷,大唐皇帝自然要派軍隊把齊魯河北的地再徹底清理一遍。
禦史大夫魏徵已經去撫民,李世民又派出大將軍長孫無忌和吏部尚書薛收去徹底整頓官場。
蘇威毫不猶豫道:“老臣乃民部尚書,戶籍一事本就是老臣分內之責。陛下該派老臣去!”
李玄霸語氣緩和:“丈量土地的事誰都能做,但重新製定大唐田律的事,除了蘇公這樣的幾朝老臣,還有誰能做?請蘇公繼續起草田律,這才是大唐立國之本。”
蘇威感動道:“老臣定不負陛下所望。”
裴世矩瞥了蘇威一眼。倚老賣老,這個人也需要彈劾。
李玄霸道:“最近肯定會有許多人進京自辯。二哥脾氣火爆,恐怕難以冷靜地對待這些人。我一人難以招架,要請裴老師多擔待了。”
裴世矩道:“臣知道此事嚴重性,定會全力以赴。”
李玄霸假惺惺道:“裴老師也要注意身體,彆太勞累。”
裴世矩笑道:“我知道。”
李玄霸又將其他事安排下去,然後讓房喬和杜如晦留下,說是二哥召見。
待眾人離開後,房喬才問道:“五郎君真的傷得很重?”
李玄霸道:“我和二哥也很驚訝,小五居然真的遭遇了刺殺。若不是小五有急智,扮作匪徒混入逆賊中,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房喬看著李玄霸陰狠的神情,長長一歎:“在你的算計中,這件事該你來做,而不是小五做。”
李玄霸挑眉。
房喬道:“我本一直在想如何勸你停手,人心經不起試探。誰曾想……”
房喬苦笑。
杜如晦也歎氣。
李玄霸先拉出佛道儒大論戰,看似壓製佛教,實際上是用世人不重視的“宗教矛盾”來麻木士族,讓百姓和士族接受“官報”這一官府喉舌。
趁著世人都在看熱鬨時,李玄霸居然能拉攏已經沒落的舊士族門閥向民間聲望最高的山東郡姓發難,王、謝等舊士族門閥拚著兩敗俱傷,拉低山東郡姓的聲望。
百姓不一定看得懂他們的論證,但房杜二人都看得明白,隻是把高高在上的士族門閥拉入了討論,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就已經是對他們聲望的巨大打擊。
士族門閥在百姓中的聲望下降後呢?
李玄霸巡視黃河堤岸,查探黃河兩岸灌溉良田非法霸占情況,就是要趁著百姓對士族門閥的崇敬動搖時,再次對士族門閥的經濟根基動手。
無論是抬出寧願全家滅門也不肯自降門第嫁女的王、謝二族,暫時堵住士族門閥用女兒換經濟支援的舉動,還是清丈士族門閥在亂世時多占領的田地,都是對還未恢複元氣的士族門閥經濟基礎的重大打擊。
同時,如果李玄霸這一招得手,士族門閥不僅經濟受挫,聲望也會再次受損。
但這一招又不致命。
士族門閥還有從前朝繼承的合法的永業田,就算不再找偏財日子也不會太難過,隻是不能奢侈度日;李玄霸推出的與如今世家門閥打擂台的沒落士族門閥也是士族門閥,士族門閥之間的攻訐常有,不會真的讓他們跌落雲端。所以李玄霸的連環招仍舊隻是敲打,頂多稍稍多扇了幾巴掌。
房、杜二人都能看出,李玄霸隻是想讓這些自命清高的人老實一點,積極給大唐當臣子,不是真的想扶持新的士族門閥取代他們。
可李玄霸的動靜太大了,計謀也太陰損了。
如果他們沒料錯,李玄霸清丈田地後,說不定會故意弄出動靜汙蔑構陷世家有謀逆之心,嚇唬他們自己把利益吐出來。
無論目的再光明,但用多了陰損的計謀,都是折損大唐和皇帝的信譽,且會帶壞朝堂風氣,讓朝野上下構陷成風。
當初隋煬帝的朝堂就汙蔑構陷成風。
房、杜二人本想趁著李玄霸回京,勸阻李玄霸過分之舉。誰知道,李智雲遭遇了刺殺?
他們還以為這也是李玄霸轉移視線之計,自己回京,讓李智雲接替完成計謀。
現在看已經沒了外人,李玄霸眼中露出的真情流露難掩陰鷙酷烈,他們才放下心來。李玄霸縱然再喜歡陰謀詭計,心裡還是有底線,不會讓小五陷入險境。
李玄霸聽到友人的唏噓,嘴角直抽搐:“在你們心中,我的形象是不是太壞了一點?我不會讓小五陷入險境,自己也不會故意赴險。我對我這條命寶貝著。至於構陷,我有汙蔑誰嗎?我可什麼都沒提,隻是讓自己心虛的人入京自辯。小五被刺殺,我都如此冷靜了,還不夠?”
房喬和杜如晦趕緊輕聲細語安撫李玄霸,誇讚李玄霸做得太好了。
李玄霸直翻白眼。你們把我當小孩哄嗎?去去去,隻有二哥才需要被當小孩哄。
杜如晦歎息:“不怪我倆擔心,你的手段實在是……唉,你對世家似乎惡意太大了,我也算個世家子弟,我都有些害怕。”
房喬道:“你不僅對他們惡意十足,甚至仿佛比他們更了解他們自己。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你是如何想到利用‘門第錢’一事打擊他們的聲望。要知道民間不僅不認為這是他們賣女兒,還認為這是世家清高的表現。求親者趨之若鶩。”
李玄霸微笑:“我知道啊,我還知道你們本來也會成為那群‘鶩’中的一隻。”
房喬和杜如晦:“……”
李玄霸道:“一直自詡和世家子弟合不來的魏玄成也一樣。”
他笑容淺淡:“世家門閥花了幾百年的時間經營他們的聲望,民間看到他們如同看到聖人在世,哪怕理智上知道他們現在不過是強弩之末,也羨慕他們的家世和名聲。在世人眼中,世家子世家女家中經過了幾百年的詩書熏陶,怎麼也比旁人厲害幾分。”
他笑容更淡,卻笑出了聲:“哈,其實他們想的也沒錯,世家子弟的才學和教養確實超出普通人。所以他們受到尊崇也正常。我隻是想讓他們老實一
點,把他們的才華用到正途而已。你們不用擔心,我一直很現實,比誰都更注重當下的實際。()”
我和二哥已經商定好了,接下來不僅不會對他們趁火打劫,還會安撫他們,重用他們,讓他們好好發揮自己的特長。?()”
房喬皺眉道:“你做了這麼多準備,就是為了向他們施恩。”
杜如晦搖頭:“你那麼怕麻煩,絕不會隻圖這個。連我們也不能說?我們雖然羨慕山東郡姓的清貴,但……”
“好了,彆對我表忠心,要表忠心對二哥去,聽著就肉麻。”李玄霸道,“我和二哥當然不僅為了施恩。如你們所說,那是陰謀小道。”
李玄霸看見李世民正站在大興宮門口,抱著雙臂,腳尖不斷點著地,一副等自己等得不耐煩的模樣。
“我們要的是注經權。”
“儒也罷,道也罷,佛也罷。”
“所有學說教義的注釋權,必須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
“東漢的今文經古文經之爭你們還記得嗎?”
“漢武帝罷黜百家和漢光武帝建立太學,你們肯定知道他們背後的用意。”
“更早一些,秦始皇書同文也是為了這個。”
“一個大一統的王朝必須要有一套統一的思想。”
“現在的世家都是經曆過漢末今文經和古文經之爭,是‘我注六經,六經注我’的勝利者。如今無論儒道佛,他們是公認最有學問的人,所以無論什麼學說的注經權都在他們手中。”
李玄霸腳步加快。
李世民跳下了大興宮的台階,朝著弟弟和友人走來。
他已經聽到了弟弟的話。
“我和阿玄年幼時討論史書,就思考過朝堂若想將天下人才都收入囊中,那就一定要搶奪注經權。人才皆有注經的野心,朝堂擁有注經權,他們要實現野心就隻能進入朝堂,為我所用。”
李世民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又繼續前行,走向他的“房謀杜斷”。
“再者,王朝會毀滅,思想不會。我怎麼也想不到讓大唐一直延續下去的辦法,隻能退一步,讓後世王朝都遵循唐製,以唐為鏡。”
“若後世與我一脈相承,豈不是也能證明我大唐不滅?”
“我要凝聚大唐的思想,第一步,就是必須把注經權搶在手中。”
“房相,杜相,可否助朕一臂之力?”
李世民伸出雙手,輕輕拍了一下自己“房謀杜斷”的肩膀,笑容一如既往的燦爛。
李玄霸站在李世民的身後,正好籠罩在李世民的影子中。他轉身看向房喬和杜如晦,笑容也學了他哥的燦爛非凡。
我注六經,六經注我。
注經權。
注經權?!
幾百年了,注經權一直在世家手中,世上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忘記了還有“注經權”。
今文經古文經之爭,離他們太過遙遠,仿佛隻是故紙堆裡沒什麼意義的記載。
離秦始皇的書同文,離漢武帝的獨尊儒術,離漢光武帝建立太學讓天下大儒必須為大漢所用,離東漢末年大儒進入鄉間如孔子一般向百姓傳道,都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久的讓人忘記“注經權”是可以搶奪的,更讓人忘記“注經權”本就該是一個大一統王朝必須擁有的權力。
而世家門閥如果沒有了“注經權”,還算得上“門閥”嗎?
房喬和杜如晦呆立許久,才緩緩下拜。
“臣願為陛下肱骨,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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