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一位進士的心路(2 / 2)

狀元崔仁師世家子弟。他乾得好與壞其實對大局不怎麼重要。

張君政本應該也不能算是重要的一個。至少滿朝公卿都沒有太看重這個名次排名中下的年輕士子。

但他在春闈前偶遇晉王殿下,遠遠看到了帝後在士子中與民同樂;

他聽到了晉王殿下透露的他的未來,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僅傳到了陛下耳旁,恐怕晉王殿下的舊友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身兼相位的薛尚書前往嶺南道傳旨,聽聞本不需要帶新晉進士前往,但薛尚書帶上了自己,前往晉王殿下透露的未來的自己的揚名之地……

張君政有一種天命加身的錯覺。

雖然自己不是會元也不是狀元,但仿佛自己才是這一屆士子中的“象征”,仿佛才是陛下和晉王殿下與世家勳貴博弈的最重要的落子。

可他真的有這樣的本事嗎?

薛收看出了張君政的迷惘,想起了李玄霸信中的話。

李玄霸最後一封信,不僅是嘲笑他們,甩鍋自己兄長,也提到了春闈,提到了張君政,提到了大唐科舉的“曾經”。

“張君政能考上進士,在士子中完全可以說是出類拔萃。”

“原本的曆史中,大唐其實不太在意進士,因為門蔭候補太多了。唐高宗時期,等候實職的門蔭替補官員有三四萬,每年職位空缺卻隻有一兩千,等一個輪替要等好幾年。每年進士那幾十個人,實在是不夠看。”

“在這種情況下,寒門士子能做到彆駕,且十幾年不挪位置,就已經證明他的本事。”

“說難聽點,能一路過關斬將來到一哥麵前的士子,其才華都能坐穩公卿。才華是一回事,能表現出來的本事又是另一回事。一個在嶺南韶州勤勤懇懇乾到去世的彆駕,肯定是踏實和務實的人。”

“僅這樣,我就相信給他機會,再給他一點壓力,他一定能成為一個被百姓稱頌的好官。”

李玄霸難得正經時,友人都很信任他。

薛收能看出張君政雖然壓力很大,但每日好吃好睡,除了偶爾走神或者歎氣,看著比其他同往嶺南,心裡隻擔心路途艱辛和水土不服,再無其他壓力的同榜要自在得多。

怪不得張君政在李玄霸所說的“另一個大唐”能在嶺南乾到壽終正寢,並培養出優秀的後代,薛收現在還

() 沒看出張君政踏實務實的一麵,但張君政僅把壓力停留在歎氣上,不影響日常生活的灑脫和豁達,已經讓薛收心喜。

一路上,薛收不動聲色地給張君政開小灶。

他有空時就召集新晉進士,把自己為官和做事的經驗分享給他們。

他談及自己淪落海島,被迫與陳棱將軍一同撿貝殼度日。

隊伍裡護送薛收去交州的某位知名不具陳將軍給了薛收一個莫名的眼神,很想告訴進士們他們有在屯田,沒這麼慘,但見薛收給他使了個“教育後輩就要說得夠慘”的眼神,無語地閉上了嘴。

薛收提起當時他還隻是一個隻會寫詩作文的普通文人,雖懂一點騎射,但跟著年幼的陛下出去打獵收獲隻比病弱的李玄霸略好。那時他最離經叛道的夢想,不過是成為蘇武那樣的使臣罷了。

“李一……陛下和李三郎支持我的夢想,慫恿我跟隨前往倭國的使臣團增長見識。流落荒島的時候,我一度以為自己渾身所學毫無用處。”薛收回憶過往,滿目唏噓。

當事人陳將軍欲言又止,既聽不下去薛收的胡扯,又很想聽聽薛收還能胡扯到什麼地步。

以為自己渾身所學毫無用處?是誰狂妄地在被他救下的第一時間就自薦,拍胸脯保證無論是上陣殺敵還是安撫島民都手到擒來?

薛收剛落難時確實艱難。陳棱自己都頭疼怎麼養活手下的將士不嘩變,薛收這個半路被救上來的年輕文人如果遇到了將士嘩變,肯定是第一個遭殃。

陳棱重用薛收,幾乎是死馬當活馬醫。反正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不如讓薛收試試,如果出錯,自己還能找個人一同背鍋。

他離開大隋時,大隋正是最強盛的時期。他從未想過割據為王,而是擔心等大隋打完高麗來接他時,他要怎麼脫罪。

薛收的父親薛道衡是朝中高官,自己討好了薛收,將來回朝堂的時候就會多一個人為自己說情。

之後他與薛收從大隋強盛一直在築紫島上待到大隋滅亡,軍隊一直沒嘩變,除了少數病死和戰死的人,回中原時居然還能保持原本整編。

如果不是薛收有這樣的本事,他怎麼會在薛收說投靠李世民的時候,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薛收的提議?

薛收這樣厲害的人流落荒島幾年,聽聞天下大亂了第一時間所想的居然是“李一肯定要當皇帝了,我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跟隨,虧了,李三肯定會笑話我”,陳棱相信薛收的判斷。

更讓陳棱堅定這個決定的,是李玄霸派人聯絡了他們。

幾年了,大隋都忘記還有個將軍在築紫島上等著與隋軍夾攻高麗,當時自己都身不由己的李玄霸卻通過山東賊帥王薄聯係到了他們,告知了他們中原已亂。

“不過不用擔心,既然已經確定你們就在築紫島,我很快就能來接你們。”

薛收說李玄霸的親筆書信字跡虛浮,定是在病中所寫。

他一邊感動李三郎在病中還惦記著自己,一邊納悶李一郎跑哪去了,怎麼由著生病的李

三郎為自己寫信,不該李一郎寫信嗎?

待回中原後,他們才知道李三郎探得他們行蹤,給他們寫第一封信的時候,正是李三郎幾乎命喪黃泉的時候。

如此友誼,難怪薛收流落荒島也相信來救自己的人,一定是自己的兩個朋友。

陳棱回過神時,薛收已經在唏噓他如何在奮起中失敗,又在失敗中奮起。

在薛收的故事中,自己變成了反複打擊薛收的多疑長官,專門負責在薛收耳邊說“不過是個書生”。

陳棱此次帶來的副將,也是他在築紫島的副將。

他們在回中原後,最初就跟隨李靖在南邊征戰。後來南邊局勢穩定,不需要太多人鎮守,他們就回到了長安,拿著高官厚祿休養。

但可能是在築紫島上待久了,長安的富貴生活過久了讓人提不起勁。此次陳棱護送薛收去嶺南,老下屬們個個都來走後門,想把自己塞進南下的隊伍裡。

副將湊在陳棱身邊,小聲道:“將軍,就由著軍師這麼貶低你?”

陳棱道:“他也不算貶低,我確實常說‘不過是個書生’。”

副將道:“那不是你和他吵架的時候……哦,你們會一天吵三次架。”

副將遁了。

看來軍師還小心眼記仇呢。溜了溜了。

……

“這麼有趣的嗎?你帶的進士知道護送他們的人就是陳棱將軍嗎?你有沒有彌補陳將軍被你貶低的形象?”李玄霸暫時無事可做,就到江都迎接薛收。

身為交州刺史,無詔坐海船跑到了江都,薛收覺得朝中又有人會彈劾了。

“先不知道,後來知道了。”薛收笑道,“他們看陳將軍表情,就知道我誇大了,不需要我彌補。對吧,陳將軍?”

陳棱懶得回答。

見陳棱都懶得和薛收計較,李玄霸也懶得幫陳棱找補了。

在薛收的故事中,雖然陳棱最初是個看不起書生的頑固武癡,但後來他與薛收化敵為友,倒也算一段佳話。

陳棱最初確實對薛收不錯,但那是因為薛收的身份。當陳棱罵薛收“不過是個書生”的時候,才是與薛收平等相交,與其成為能相互托付性命的摯友的時候。所以薛收所講的故事中的陳棱,倒也不算抹黑了,隻是不符合本人性格而已。

“你跑這麼遠來迎接我,絕對沒有好事。”薛收用合著的折扇點了一下李玄霸的肩膀,“說吧,你是不是想丟下交州偷跑?你要跑哪裡去?不會去高麗吧?”

李靖頓時警覺,如鷹的眸子瞬間盯住了李玄霸。

陳棱嘴角動了動,好不容易強壓住。

他看得出來,李藥師真是辛苦了。被晉王支走,得知真相的李藥師一定很委屈吧。

陳棱既然是薛收的摯友,自然從薛收口中得知了交州謀逆的真相。

謀逆是真的,但李玄霸故意把李藥師支走後,再派出絲毫沒有存在感的潞國公碰瓷也是真的。

陳棱又把視線投向晉王

身後的普普通通憨厚侍衛。

陳鐵牛目不斜視,十分儘職儘責,絲毫沒想過他是個國公,需要和同朝重臣打招呼。

不過薛收可不會忘記陳鐵牛:“鐵牛啊,秦叔寶他們聽到你被打的時候,都在擔心賊寇都打到你這裡了,會不會讓李三郎受驚了。”

陳鐵牛嘴角扯了扯:“回去收拾他們。”

薛收大笑。

李玄霸也跟著笑。

他在笑著的時候,視線輕輕掃過離他們大約有幾米遠,垂著頭不敢直視他們閒聊的新晉進士。

李玄霸的視線落在了張君政的身上,又輕輕地移開。

自己還沒老,怎麼就有看到新一代人才崛起的歡喜了?

李玄霸笑了笑,拉著薛收單獨敘舊,讓陳鐵牛向李靖、陳棱交代他未來的動向。

李玄霸移開視線的時候,張君政偷偷抬頭,視線正好與李玄霸的視線錯過。

他的目光落在了李玄霸比他更年輕的臉龐上,又略帶惶恐地飛速移開。

在殿試和簪花宴麵聖後,張君政已經從年輕的皇帝陛下的容貌上確定了真相。

其實不需要麵聖,崔仁師都確定了,張君政本應該沒有懷疑。

但他或許不是懷疑,隻是想要一個“確定”。

這個“確定”是當日的人身份,也不是。張君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確定”,隻是在親眼見到以晉王身份出現的李玄霸的時候,他一路惶恐的心安定了下來。

他要的“確定”,僅此而已。

張君政站直了身體,眼神中的惶恐緩緩平靜,再無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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