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1 / 2)

香奩琳琅 尤四姐 8363 字 2個月前

從馬軍衙街入宜秋門,是到達內城最短的一條捷徑,路程雖減半,但外城的道路全不如內城,坐在馬車內一路顛簸,顛得人心浮氣躁。

不知是不是因為立了春的緣故,朔風猶在,但吹不進風的地方,開始偷偷滋生出暖意來,身上的鬥篷披不住了,領下泛起陣陣熱浪,他抬手解開了赤金的領扣,隨手扯下鬥篷扔到一旁,也許是因為狹窄的空間伸展不開手腳,人呆坐在這裡,坐久了能聽見骨骼艱澀地扭動,發出”咯吱“的聲響。

心下覺得好笑,以前風餐露宿,回到上京後居然開始乘坐馬車,果真上京是個適合溫養的好地方。又行一程,顛簸散了,想必已經進了宜秋門,他忽然開始認同明妝的提議,確實應該在內城買個宅子安頓下來,這樣就不必每次長途跋涉,往返於內城和外城之間了。

馬鞭偶爾敲打一下車轅,車外人聲喧雜起來,駕車的七鬥向內傳話,“公子,遇上燕國公了,公子可要打聲招呼?”

他沒有應,上京遍地王侯將相,遇上總少不得一陣寒暄,但今日有點乏累,也調動不起情緒應付,因此錯身而過就當沒看見,怠慢就怠慢了。

仰起頭,靠在車圍子上,眼底餘光瞥見門旁掛著的一柄劍,那劍的劍鞘上有一截煆造精美的裝飾,虯曲的饕餮紋路打磨得光亮,每一處扭轉都是一個小小的鏡麵,鏡麵裡倒映出他的臉,擰著眉頭,滿臉不耐煩……他怔了下,這樣的表情從十三歲起就不曾有過了,在家時候要學會隱忍,到了軍中更要奮發向上,哪有時間用來耍小性子。

失笑,這是怎麼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把那幾道褶皺熨平了,有困頓也好,不遂心意也好,都留在了馬車裡。

車輦終於停穩了,外麵的小廝將腳凳放置妥當,然後上前打起簾子,朗聲道:“公子,到了。”

他舒了口氣,起身下車,腳下剛站穩,衙門內就有人跑出來回稟,“禁中派遣黃門來傳話,說官家召見公爺,請公爺速入禁中一趟。”

又是額外的差事,還不能輕慢,他頷首應了,入內換了身公服,便隨前來傳話的黃門進了左掖門。

從左掖門一路往北,崇政殿在內廷右路,平時作官家理政、接見臣僚之用,不那麼正式,多了幾分家常的氣氛。禦前的小黃門在宮門上候著,見人來了忙上前行禮,細聲說:“官家等候公爺多時了,公爺請隨小人入內。”

小黃門蝦著腰,把人送進了殿門,南窗下,官家正站在窗前看盆栽中的一株石榴,錯落卷起的竹簾下,照進一片淡淡的日光,挺過了一冬的觀賞石榴置身那片光瀑中,已經沒了生氣,焦紅的一團掛在枝頭,表皮乾癟,隱約透出腐朽的氣息來……官家看了半晌終於直起身,負著手走開了。

李宣凜肅容向上行禮,“拜見官家。”

官家抬抬手指讓免禮,玉色袖籠中隱現赤紅的襯袖,愈發襯得指尖沒有血色。

彌光上前攙扶官家坐下,官家又指指一旁的官帽椅,對李宣凜道:“你也坐吧!今日叫你來,是為豫章郡王的事,內衙查出來的種種,朕已知悉了,之所以遲遲不下決斷,是因為朕下不了決斷。”

官家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半垂著眼,一場重病消耗了他許多精力,也許是因為身體不好,也許是因為逐漸上了年紀,深謀遠慮的君王,徹底變成了優柔寡斷的老父親。

李宣凜謝恩落了座,但這件事暫且不便議論,便道:“官家知道,臣隻是征戰外埠的武將,若說上陣殺敵,臣尚且有幾分本事,但對處置朝中事務,尤其這樣的案子,實在一竅不通。那日是恰好,登樓觀燈時臣在官家身旁,臣協助儀王殿下是遵官家的令,但這案子由頭至尾,臣不過是旁聽罷了,不敢妄斷。”

他是個有內秀的人,不似一般武將莽撞,口無遮攔,深知關乎皇嗣非同小可,因此等閒不肯開口。

官家捶著膝頭,長歎了口氣,“你呀,過分審慎了,朕既然把籌備控鶴司的要職交給了你,你就應當明白朕的意思。如今朝堂上,文官是中流砥柱,那些諫言奏疏和國家大義,鬨得朕頭疼,朕需要一個能辦實事的人,你在朕心中是不二人選。”

李宣凜在坐上微嗬了嗬腰,聽罷官家的一番話,並沒有太多觸動,不過拿餘光掃了彌光一眼,看見那張臉上沉靜無波,隻是淺淺一低眉,連眼角的皺紋裡都裝滿了算計。

官家還沉浸在自己的兩難裡,緩聲道:“大哥的為人,朕很知道,他是朕的長子,生母雖然出身低微,但朕一直很疼愛他,五歲之前,他是養在福寧殿的,後來開了蒙,送進資善堂讀書,雖說父子相處少了,但以他素日的品行……不至於做出逼、奸宮人、窺伺禦前的事來。”

這是出於一個父親的偏愛,即便有憑有據,仍舊不願意相信。

李宣凜明白過來,官家遲遲不立儲君,大約也有豫章郡王的緣故,原本是應當有嫡立嫡的,但他在嫡與長之間搖擺不定,若是論心,他更偏向那個長子。

如今長子出了差池,這差池不大不小,很令做父親的為難,所以找了不相乾的他來,想聽一聽他的意思。

“我原想把事壓下來,緩和處置,但不知怎麼,消息竟傳到外頭去了,弄得賀繼江大鬨郡王府,市井之中謠言甚囂塵上,上京城中的百姓都眼睜睜等著朕的裁決,實在叫朕很難辦。”官家越說,眼中的光越暗淡,最後轉頭問他,“俞白,若是你站在朕的處境,會如何處置呢?”

李宣凜略沉默了下,拱手道:“臣年輕,本不該妄自評斷,但官家既然詢問,臣就鬥膽說上兩句。內衙偵辦了案子,人證物證俱在,官家雖不敢信、不願信,卻也不能忽視真相。況且消息泄露出去了,市井議論,朝廷嘩然,官家若是有意偏私,隻怕宰相和言官們不能罷休,賀觀察更是憤懣難平,若當朝做出什麼事來,官家當如何收場?”說罷向上又望一眼,見官家沉思,眉心也擰起來,愈發要斟酌自己的用詞了,忖了忖道,“臣鬥膽問官家,官家可是覺得這案子還有疑點?若果真如此,發審刑院彙同三衙會審,還郡王一個清白,官家以為如何?”

然而官家卻搖頭,“那些證據,朕都看過了,隻怕排場越大,將來越不好收場。”

李宣凜說是,“現在結案,官家尚有餘地從輕發落,要是經過審刑院和三衙嚴查……會不會查出彆的什麼來,就不得而知了。”

他這樣說,官家忽然抬起眼,甚至有些惶恐地望了他一眼。

李宣凜還是淡然的神色,微微低了低頭道:“官家執掌乾坤,平衡朝綱,平衡二字尤其艱難,進一步狂風凜冽,退一步未必不是萬丈深淵。官家保得豫章郡王,那麼為了給賀觀察和滿朝文武一個交代,勢必有人要為郡王墊背,官家打算交出哪一個呢?”

果然官家的眉心擰得更緊了,其實這些道理他哪能不明白,不過心存僥幸,權衡過千萬遍的事,需要再聽一聽另一個人的看法。

要保全大哥,拿個無足輕重的黃門令來頂罪,文官們的唾沫星子淹也淹得死他。但若不是黃門令,就得掏挖出後麵的人來,李宣凜說得對,那個人又是能輕易撼動的嗎?怪就怪一切太巧合了,那日邶國使節登樓觀燈,大哥擔著款待使節的重任,沒能督查此案,若當日是他來偵辦,是否又有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呢。

官家長歎了一聲,帝王家的傾軋無休無止,看著兄友弟恭,果真到了權力麵前,哪個又能一身坦蕩,經得起推敲?也是自己舉棋不定埋下的禍根,太子之位一直懸空,要是早些定下人選……其實又怎樣,該爭還是爭,該鬥還是鬥,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會甘心。

手裡的玉石把件被摩挲得發燙,官家下定了決心,啪地一聲拍在案上,轉頭吩咐彌光:“照著先前商定的,傳令中書省擬旨吧。”複又告訴李宣凜,“你母親的誥封,這兩日也會頒下去,朕想著,尊你嫡母為彭原郡夫人,生母就封容城郡君吧,也不枉她們教養你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