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滿室寂靜。
宴雲箋的呼吸本來就淺,此刻更是幾不可聞。
身子繃得緊,但並非這樣就能忽略手肘處源源不斷的溫暖。
“薑姑娘……您這是何意?”
薑眠說:“你先起來嘛,我不知道你哪裡疼,也不敢太碰你。沒有什麼特殊的意思啊,就是扶你。”
“來,還站得起來麼?”
宴雲箋自然站得起來,這麼多年隻要他還沒失去意識,那就都站得起來。
站起來後,他高出薑眠一頭,聽見那嬌脆甜軟的聲音從胸膛方向傳來:
“宴雲箋,你慢一些,先坐這裡……對,慢點。”
她清甜如蘭的氣息忽然離自己腕間傷口很近:“……這傷太深了,現在還在流血呢,你等等我,我去拿紗布和止血的藥給你包一下。”
小姑娘說完就跑,宴雲箋隻來得及發出一個音節,她也沒聽見。
他失神片刻,低著頭。
很快薑眠拿著東西回來,手裡還拎一個木凳。
將小木凳支在兩人麵前,她在木板上拍拍,“宴雲箋,你把手放這上麵。”
宴雲箋沒有動作。
他對著她的方向,那漂亮的、泛著暗金色的漆黑瞳孔有凝視的錯覺。
“怎麼啦?”
薑眠眨眨眼睛,“哦,對,忘了跟你說,剛才那些話都是說給他們聽的,我沒怪你。因為我當時想,如果不拿出個態度,他們以後還會找彆的方法欺負你,乾脆做個樣子。其實我沒有生你氣。”
“但是戲得做,這個刺字嘛……”薑眠笑眯眯,“我有主意,但是明天再說,今天你先休息。”
宴雲箋聲音很低:“姑娘,你為何不怨?”
“我為何要怨?”
看宴雲箋始終不主動,薑眠隻好伸手,小心將他的手托起來。
他隻是肌膚剛剛被碰觸時,輕輕抖一下。隨後並無抗拒,由著她將自己雙手擱在桌凳上。
“我為什麼要怨你呢?因為染上那個什麼……欲血之疾麼?這原本也不該算在你的頭上,”薑眠認真,這和護著宴雲箋無關,她本心也是這樣想,“凡事都有個因果,是我自願帶你回來,給你治傷,這是我的事情。染了病麼……想辦法治就行,也不能因此遷怒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唉……看看,傷這麼深,很疼吧?呼……”
她竟湊近輕輕嗬氣,酥麻而癢。
宴雲箋安靜感受,半晌啟唇:“對不起。”
薑眠以為他說的是眼下,拍拍他肩膀,就像安慰一個情緒低落的病友:“好啦,沒關係的,彆自責。生病而已,一起治嘛。”
她笑著說:“以後有我一口藥,肯定不會少了你的。你就在我身邊安心待著,我不會像彆人那樣欺負你。”
說了這麼多,宴雲箋一句話也沒接。
他並未如那些曆史劇或是文本記載那樣八麵玲瓏,見風使舵,若真
如此,此刻他一定舌綻蓮花表達忠心。
他隻有一雙黑深的眼。
分明看不見,卻自帶洞徹之感。
薑眠本就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心虛勁兒上來,低頭給他擦手——他手上沾了些泥水,需清理乾淨才好上藥。
“姑娘。”忽然宴雲箋說話。
“啊?”
“我知道,這話聽來也許可笑,”他低聲道,“我會護你一世周全。若你不嫌棄,又願意相信,你想要什麼,便與我說。”
他口吻也不見得有多重,更不急切,隻是淡淡的,便如山沉穩似海浩淼。
其實薑眠真的不覺得他的話可笑。
她想了想:“我不覺得你可笑,至少,見了宮裡的許多人,他們都比不上你。”
拋開既定曆史,單論這個人,的確風骨從容,脊梁不彎。
在這個封建閉鎖的時代,這個殘忍血腥的宮城,他是唯一一個讓她感受到,古往今來被詠歌與描摹的“君子”是何模樣。
自己世界那個沒有揭曉答案的學術爭議,正反兩派辯證不休。在親眼見過後,薑眠自己也多一份思考。
——曆史上,宴雲箋是不是真的被陷害、被誤會?
她看著他,而他仿佛知道自己被注視一樣,靜靜把頭低下去。
“我知道了,但我真的沒什麼想要的東西,”薑眠道,“如果說現在有什麼願望的話,那就是你快點把傷養好。”
宴雲箋心口發燙,一時失聲。
薑眠便接著給宴雲箋裹傷,看那深可見骨的傷口吸引,忍不住問:“疼嗎?”
“我這樣力道,會碰疼你嗎?”
“不會。”他說。
“疼就告訴我。”
“好。”
“嗯……宴雲箋,我想問你,”包好一隻手,薑眠沒忍住,雖然不抱希望,但還是問出口,“你知不知道我們得的那個欲血之疾究竟是什麼病?”
那太子到最後也沒說,她雖然不怕生病,但總得有個明白吧。
宴雲箋頷首:“我知道。”
“你竟然知道!”薑眠眼睛亮了亮,比起恐懼,她甚至好奇更多,“這到底是什麼呀?”
宴雲箋的解釋有些避重就輕:“姑娘放心,隻要治療得當,你便會從前沒什麼兩樣,無痛亦無傷。”
“那怎麼治?”
“每隔六十九天,以我的血做藥引煎一帖藥,你喝下便沒事了。”
他好像……隻說了她,卻沒說自己。
薑眠問:“那你呢?也是用我的血做藥引麼?”
宴雲箋搖頭:“姑娘不必。此疾隻是一種聯結,以我之血,解你之困。”
原來是這樣啊,聽起來對她也沒什麼影響,反倒是宴雲箋不大合適:“可是這樣你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割血一次,不是很傷身體嗎?哎——”
她想起來:“宴雲箋,我好像記得太子提到有兩種解決辦法,另一種是什麼?”
這回宴雲箋沉默。
她等好久,追問:“是什麼啊?”
“抱歉,我不知。”
薑眠不信:“不可能啊,第一種你都知道的這麼清楚,沒道理不知道第二種,而且我看大家都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麼秘密。”
對方不說話,麵上也沒什麼表情。
但他白淨的耳根泛紅。隱在幾絲垂落碎發下,很紅。
薑眠哪注意這麼仔細,戳戳他,再戳戳他:“說啊……說啊。”
到底是她那句“大家都知道”觸動了宴雲箋。
她單純清澈,他不得不說的隱晦:
“薑小姑娘,彆問了。您尚未出閣,此方法您不該聽。”
****
夜色漸濃,宴雲箋始終無法睡著。
他從不做無意義的事,如果頭腦不在盤算,那便用來休息。
此刻卻難得失神。
他閉闔雙眼,撫過腕間紗布,頭腦愈發清醒。
夜風穿過回廊,霎那間,宴雲箋起身。
他身上帶傷,臉色蒼白憔悴,但整個人卻仿佛一匹狩獵的狼,無人能質疑他的強悍與力量。
宴雲箋心中默數,忽地掠至門邊,推門,拿人,關門一氣嗬成,整個過程不過轉瞬,且未發出任何響動。
“你怎麼來了?”宴雲箋壓低聲音。
他放開人靠近門扉——沒有視覺,他隻能憑借耳朵辨彆,好在外邊一切正常。
相比之下,成複看見宴雲箋更為震驚。
他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凝聲道:“你……你沒受傷麼?”
拋開他身上現存的傷口,眼前這人還能站得住,那實在不算是受傷。
宴雲箋低聲:“沒有。”
成複沉默良久。
今日薑眠染上欲血之疾一事傳的滿宮院都是,宴雲箋在雨中跪了整整一日的消息也並非秘密。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和宴雲箋兩人都心中有數。
隻是,在他看來,這一關是最不好馭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