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間,京城的天變了。
武威侯薑重山而立之年出征北境,整整十年,此後又在東南抵抗燕夏之亂。共十四年的時間,他勞苦功高,是百姓心中屹立不倒的戰神。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證據呈上去一樣,便昭告天下一樣。
堅信的聲音中浮現質疑言語,如同石入靜水,漣漪漸散。
辛獄司。
這裡一向比彆處陰寒,過了那道漆黑森冷的門,像是投胎重塑,任憑前身風光無限榮耀加身,在這裡也隻不過是一副刑枷,兩條鐐銬。
跌落雲端,階下之囚,無儘淒涼。
一老一少兩個獄卒圍著桌上燈,一邊吃酒一邊閒聊:
“這幾日看著一樣一樣的詔令下來,當真是心驚膽戰。薑重山在外征戰這麼多年,誰知道他私下裡竟敢做這些大逆不道的勾當。”老獄卒喝了一口酒,搖頭歎道:“私存的兵馬都被人翻了個底兒掉,若不是及時發現,誰知道他要何時起兵?若真到那時,這京城的天指不定變成什麼樣呢……”
少的道:“頭兒,您說這薑重山真的把他私吞的兵馬藏在新元坳了嗎?良駒一萬精兵五千,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那還有假。”
“他怎麼始終不認呢?”
老的哎呦一聲:“這種大罪一旦認了,車裂淩遲都是輕的。這種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再拖上一拖,指不定幻想著有什麼轉機吧。”
“聽說這批兵馬已秘密押回京城,這按理說,這麼大陣仗,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外麵的爺嘴一張一合,這事就算了了?”
“你是什麼東西,還能讓你聽到風聲?既是秘密,自然不會讓我等小人物知道。”
少的琢磨了一會兒:“他通敵的手書到現在也沒搜到,他又什麼都不招——真奇了,進零字號死牢六七天了,一個字也沒聽他說過。”
老的慢慢往碗中倒酒,碗的邊沿破了一個口,他挪了挪,對著好的地方慢慢喝:“你管他,這兩天是顧大人吩咐不讓動刑,過幾天再沒進展,也該上大刑了。”
*
辛獄司幽深陰冷,煉獄一般深沉。
宴雲箋在匾額下站了會兒,邁步向裡走,守門的獄卒見了,立刻道:“見過大將軍,實在不巧,我們顧大人此刻不在。”
他為難道:“犯人……也還什麼都沒招。”
“無妨,我進去看看。”
獄卒連連點頭,在前帶路。
現在誰還不知道這位是一等一的功臣,是他大義滅親,揭發薑重山悖逆之舉。
如今皇上對他極為滿意,滿朝文武見著風聲,也都知道怎麼做。
牆壁上晃動搖曳火光,宴雲箋冷白如玉的臉龐在明暗間愈發森冷。
“薑眠被關在哪。”
獄卒哈腰回答:“按照您的吩咐,在零字號的三等牢房。”
他是機靈人,立刻把宴雲箋往另一個方向領,越往前
走,氣息越是潮濕陰冷,仲春時分,這裡冷的幾乎像要結冰。
獄卒在一間牢室前站定,解下腰間掛的鑰匙,低頭開鎖。
在這空檔中,宴雲箋透過鐵質的欄杆向裡望去。
牢房不大,上麵一扇小小高窗,光線寡淡。滿地枯草,經年陰冷發黴的味道。
薑眠團成一團縮在角落,身上衣衫單薄,烏發微亂,白淨的小臉沒什麼血色,不過幾日光景,她便瘦了一圈。
宴雲箋走進來。
他足音很輕,落在布滿雜草的地上,帶著沙沙的細微聲響。
對方靠近一分,薑眠便愈發毛骨悚然。
——他氣息中的恨意,即便不說話,都叫人心知肚明。
頂著巨大壓力,薑眠穩了穩聲線:“阿箋哥哥,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這樣恨我?”
“彆叫我阿箋哥哥。”
她這般喚她,叫他心臟一動,便是一陣陡升的厭恨。
薑眠咬唇,再道:“你是聰明的人,你一定會察覺這裡的不對勁,你有沒有想過,我,還有我的家人,究竟為什麼會讓你恨之入骨?”
“這個問題,很好回答。”
薑眠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眼睛一眨不眨望著他,看他抬起手臂,一點點卷起自己的袖口。
“你看,”宴雲箋微微傾斜手臂,向薑眠展示臂上的猙獰鞭傷,“我全身上下都是這樣的疤痕,事情才沒過去多久,你應當不會忘了。”
他放下手,目光平靜:“難道這不足以成為我恨薑重山的理由麼。”
現在這個情形,再去爭辯爹爹為什麼要打他已經沒有意義,也沒有必要了。薑眠道:“好……那我呢?我可有做了什麼事,讓你也有恨我的理由?”
宴雲箋道:“想過。我的確不知為何會如此。”
薑眠眼睛亮了一亮,敢仰頭望著他了:“是啊,你察覺到了,你都不知為何要恨,那是因為你——”
“我不用知道。”
“什麼……”
“因為不重要。”
他想過這充斥在心間時時刻刻積壓心臟的強烈恨意——何至於此?
每當他試圖回想,記憶總是混亂無比,他們的無數過往隻要一想,就都是淋漓刻骨的恨。
宴雲箋形狀優美的唇瓣輕輕開合,說出的話如同冷毒刀子:“我記憶受損,我會慢慢查,可我對你恨之切……無論什麼原因,都沒必要知道。”
一想到她,一見到她,心臟就仿佛被濃鬱強烈的情感壓爆,想必原因十分肮臟不堪。
薑眠大眼睛中的光一點一點熄滅下去。
他明明知道自己奇怪。
可他已經恨到連原因都不願深究。
她嘗試道:“你是中了愛恨顛之毒……”
宴雲箋道:“好借口。要不要我現在把你們一家從死牢中放出來,接著與你辦成親禮?”
持了許久的堅強,在這一刻薑眠眼中還是起了薄淚。
果然,喚醒他是無望的。
薑眠閉了閉眼㈢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那麼從現在開始,她隻能把他視為敵人。
對待敵人,焉能沒有底牌與手段。
以沉默定好心神,薑眠儘量平靜:“你對我父母兄長用刑了嗎?”
“未曾。”
“是不是在薑家人中,你最恨的人是我?比他們加起來應當還要恨吧。”
“是啊。”
宴雲箋薄戾的眸凝視,“你想說什麼。”
薑眠攥拳,接下來的話,她不可能不害怕,但再恐懼也要說:“你這樣恨我,難道不想發泄你的恨意?若要動刑,你不如用在我身上。我的父母和兄長都是久經沙場的鐵血之人,皮肉之苦未必會叫他們鬆口,你隻會白費力氣。難道你不想最快的時間要他們畫押認罪麼?”
“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