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檢查報告,和與謝野晶子做的並沒有多少差彆。
卻在一點上,還是不一樣的。
武裝偵探社畢竟位置有限,放不下那麼多大型的醫療器材,也無法引入最先進的設備。負責檢查津島溫樹身體的醫生從病房走出來的時候,被所有人都圍了起來。
醫生知道自己接手的不是個小人物,對此也沒有多少意外的情緒。
他的任務隻有拯救生命而已。
他深吸一口氣,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口問:“先讓我了解一下,”他神情嚴肅,眼下有濃重的黑眼圈,“這裡有病人的家屬嗎?”
太宰治:“我是。”
醫生望向他:“你有病人之前的病曆嗎?什麼也好,越早越好,他這樣的毛病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病曆?
太宰治當然沒有這些東西。
他的大腦轉得飛快,從醫生的問話中多少嗅到了些彆樣的信息。難道說,他忍不住想,津島溫樹身體的衰敗是發生在很早之前的事?
……可他一直不知道。
太宰治冷靜地問醫生:“要多早之前的?一個月?”
他習慣將自己的所有情緒偽裝起來,就連聲音都沒有多少分彆。
醫生猶豫了下:“不,遠遠不止。”
報告攤開放在眾人眼前,上麵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寫明了津島溫樹的身體狀況。江戶川亂步匆匆掃了一眼,臉色便沉了下來。
江戶川亂步忽然摘下一直戴著的帽子,氣鼓鼓地坐在了地上。
“什麼嘛什麼嘛!”他不滿地大聲嚷嚷,“這種事情名偵探才不會接受呢!怎麼可能會有名偵探都救不了的人呢!為什麼這種人就不能活下去……社長。”
福澤諭吉摸了摸江戶川亂步的頭發:“亂步。”
江戶川亂步噎了一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扭過頭去:“知道啦,不說了。”
福澤諭吉:“武裝偵探社的每一個成員都已經儘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無論是素來懶洋洋隻顧自己的江戶川亂步表現了前所未有的積極性;
——還是對港口Mafia深惡痛絕的太宰治不停來回奔波,暫時將異能特務科、港口Mafia和武裝偵探社三個組織聯合起來,調動一切資源尋找其他三方的弱點;
——又或者是國木田獨步難得先將不重要的工作放在一邊,因為津島溫樹曾經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到襲擊,而他卻隻能無能為力,這樣的感覺他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哪怕是整日酗酒的與謝野晶子都很久沒有再碰酒,縱使嘴上不說,卻也害怕不能在第一時間給予津島溫樹相應的幫助。
武裝偵探社已經做了很多很多了。
但是就是這樣,他們也不能和所謂的“神”對抗。
“神”畢竟是神,而他們隻是人。“神”若是要執意收走津島溫樹的性命,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是我的一個經驗總結,並沒有什麼有力的理論依據,”醫生說,“他可能在很小的時候……被注射過什麼藥物。”
“他的身體底子估計一出生就不太好,那藥物雖不致死,但估計已經毀掉了他身體的正常代謝,導致這些年來他的身體一直在漸漸地衰敗。”
藥物是委婉的說法。
武裝偵探社眾人接觸過許多大大小小的案子,當然聽得出來醫生的潛台詞。
……那怎麼會是藥。
是毒品。
這位醫生是福澤諭吉特地聯係了關係才請過來的,既然他有底氣說出口,那麼大概不會是假的。
太宰治沒有說話。
他那雙鳶色的眼睛睜得很大,整個人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著。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可能在非常早的時候,津島溫樹的身體就已經藥石無醫了。
而就在那時,“神”出現了,挽救了津島溫樹的生命,並將他帶到不為人知的地方。也就是因為“神”救了津島溫樹的生命,他的生命也歸“神”所有,生死也由“神”掌控。
如今的衰敗,怕不就是“神”對津島溫樹做出的懲罰。
他還記得進入正式的第一關的時候,“神”派人過來對津島溫樹做出了相應的警告——警告他不能違背“神”,不能背叛“神”。
在第一關裡,太宰治是這樣告訴津島溫樹的:
——“如果祂不想讓你贏,那我們就隻能在走到他麵前的時候再說對不起了。”
津島溫樹那時候是怎樣的呢?
他麵色蒼白——一直以來都很蒼白,有什麼複雜的情緒在他的眼中一閃而過,然後消失不見,全都化為溫柔。仿佛和從前很多次很多次,對津島修治的撒嬌做出無奈的妥協那樣。
他告訴了太宰治線索。
……所以他迎來了這樣的結局。
太宰治想。
為什麼不告訴他呢?
為什麼從來都不說,什麼話都不說呢?
明明以前兄弟倆無話不說。
這個答案對於太宰治來說,不難猜測。
……不是不想對他說,而是不能告訴他。
“神”下了禁令。
祂讓津島溫樹注定孤獨地帶著所有秘密。
“太宰?”
太宰治想,津島溫樹對於“神”來說究竟是什麼呢?犧牲品?還是仆人?那為什麼要給一個這樣的——人異能力呢?難道是要津島溫樹來對抗所謂的“敵人”嗎?
可是這世界上的人有那麼多,隨便哪一個不比津島溫樹合適?
哦,神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大約隻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
所謂的自愈能力也隻是因為津島溫樹的生命掌握在“神”的手中,隻要神不讓他死,他就不會死,所以津島溫樹受到怎樣的傷都會愈合。
“太宰!”
那他現在又該怎麼做?怎麼做才好?
太宰治不想放棄。
他自己整日追逐著死亡,想追求不會疼痛的死亡。
但他竟然沒辦法對津島溫樹的死亡釋然。
……明明津島溫樹就算死亡,也隻不過是比他提早一點到達了終點而已。
但是他做不到。
“太宰先生!!!”
太宰治的手臂被宮澤賢治猛地一拽,才回過了神。他很慢也很用力地眨了下眼睛,低聲問:“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這時候他才發現,江戶川亂步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後站了起來,將帽子捧在胸前。而剛剛被眾人簇擁著的醫生也不見了蹤影。
江戶川亂步哼了一聲:“收起你臉上的那副表情吧,超難看的。”
名偵探的心對於身邊的人,總是柔軟的。
“溫樹醒了,”江戶川亂步說,“醫生說檢查情況後能不能讓我們探視——但是不能太多人。”
“所以你去吧。”
江戶川亂步側過頭去:“雖然說隻要讓亂步大人去問一問他就知道個大概了……但是,你更想去問問他吧?”
“那亂步大人就勉為其難地讓給你了!”
-
“十分鐘,抓緊時間,現在病人還是需要更多時間休息。”
醫生叮囑道。
十分鐘能說多少話?
太宰治有把握在十分鐘之內奪取他人的信任,也能在十分鐘之內推理出一個人的背景。但他在套上醫院的防護服,進了重症監護室,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的時候——
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
病房內沉默了足足兩分鐘。
津島溫樹笑了:“是在扮木頭人嗎?”
他全身上下都沒什麼力氣,所以說話的聲音也很輕。他還戴著氧氣麵罩,開口並不是那麼方便。津島溫樹想抬起手,摸摸太宰治的頭,但他高估了自己,最後隻是握住了太宰治的手。
太宰治怔了怔。
太宰治沒有忘記,他有許多的事情要問一問津島溫樹。可是當他拉開椅子坐在病床前的時候,所思所想都隻是變成了一句:
“現在很疼嗎?”
在他小時候,津島溫樹也經常生病,一病就是好幾天。可就算他躺在床上,也不放棄工作,處理家族事務的速度從來不會放慢。
偶爾有幾次,津島溫樹實在連舉著資料看的力氣都沒有了。
津島修治就自告奮勇地幫他讀。
可津島修治做什麼事情都沒耐心,更彆提乾巴巴地念資料了。他翹著二郎腿,將手上的紙張隨便放在床頭櫃上,理直氣壯:“不想讀了。”
津島溫樹被他逗笑了:“那麻煩我們津島小少爺叫個傭人進來,好不好?”
津島修治得寸進尺,耍無賴:“我不想讓彆人進來!”
“醫生說你要好好休息,”津島修治還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那樣的無關人士進來隻會打擾你嘛。”
於是津島溫樹隻好無奈地問他:“那我應該怎麼做呢?”
“不工作了!”
津島修治小小年紀就知道什麼叫做翹班,還慫恿勤勤懇懇的上班人:“明明已經生病了,那就更沒有工作的必要了,好好睡覺!”
“不行啊,”津島溫樹說,“睡不著。”
津島修治裝模作樣地捧了本故事書,沒有感情地念著被他隨機魔改的童話故事。他覺得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看到津島溫樹閉上了眼睛才放下。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津島溫樹額頭上的冷汗。
他鼓起腮幫子,戳了戳津島溫樹的胳膊:“你根本就沒有睡著嘛。”
“……很疼嗎?”津島修治問。
津島溫樹睜開那雙鳶色的眼看他,低聲說:“稍微有一點點。”
……他很習慣忍耐疼痛了,所以即便身體再怎麼不適,都被掩飾得很好。
時隔多年,一直如此。
“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津島溫樹輕描淡寫地掠過了這個話題,“所以不用擔心,大部分時間都是昏迷的,怎麼可能還會痛呢?”
津島溫樹被換了一身病號服,躺在病床上。
白色的被褥不清晰地勾勒出他身軀的輪廓。
好像又瘦了一圈了。
太宰治的手指輕輕地敲著床頭櫃。
他問:“不能說,是嗎?”
津島溫樹頓了頓。
“畢竟我們都長大了,得有一些自己的秘密。”
太宰治:“那你對我說過謊嗎?”
“……”
津島溫樹很明顯地恍了下神。
溫柔的陽光悄悄地溜進病房,細致地描繪青年過分精致的五官。縱使麵色慘白,也絲毫不影響他的容顏,隻是多了幾分脆弱。
“……我從來都沒有對你說過謊,修治。”津島溫樹疲憊地閉上雙眼,“不管你信不信。”
太宰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是啊,正因為津島溫樹不會對他說謊,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選擇了什麼都不說。
“……那有什麼辦法,還能救你嗎?”
太宰治望著他,很平靜地說。
出乎意料的平靜。
事情已經很糟糕了,還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太宰治不停地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時間在這裡繼續浪費下去了。
必須救他。
——無論如何,必須救他。
因為他們血濃於水,因為他將自己從小帶大,因為他遭受了不公的命運……但這些好像又都不是根本的原因。
啊。
隻不過因為他是津島溫樹而已。
同樣,也因為他是津島溫樹。
他一手教導太宰治長大,很早就接過家族事務的重擔。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也肯定有相應的對策。隻不過可能……他並不想那麼做而已。
因為他並沒有那樣強烈活下去的願望。
也許他曾經因為來之不易的與太宰治的相處而動搖過,反悔過,但最終他還是堅持了最初的選擇。
“一定有的吧?”
正是津島溫樹的沉默,讓太宰治愈發肯定了。
一定是有解決方法的。
然而,他的心卻又開始下墜。
為什麼呢?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是他在津島溫樹心中的地位不夠嗎?太宰治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不,不可能。他可以肯定地說,這個世界上,津島溫樹沒有比太宰治更加重要的人了。
是什麼事讓他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希望?
……太宰治開始拚命地回憶。
可是即便他搜刮了所有的記憶,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好像在一開始,就是津島溫樹先來接近津島修治,在津島家的豺狼虎豹之中,將他放在了自己的身後。
沒有。
沒有。
最起碼在……太宰治有記憶的時候,是沒有的。
那麼就是在……
太宰治出生以前?
津島溫樹小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不但連活下去的希望也沒有,就連期盼也沒有?
太宰治深吸了一口氣。
他忽然問了個聽起來很奇怪的問題:“你很早就開始生病了嗎?”
津島溫樹睜開了眼睛。
“被看出來就沒辦法了,畢竟說過,不會對你撒謊的,”津島溫樹說,“……看來是我的偽裝退步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還有點沮喪。
津島溫樹問太宰治:“是怎麼看出來的?我看起來不像是個正常人嗎?”
他給出了答案。
……怎麼看出來的?
“大概是兄弟之間的感應吧,”太宰治的臉上掛著柔軟的笑意,“所以我就看出來了,反正不是什麼很嚴重的病,還是先好好調養好身體。”
在津島溫樹的視線盲區,太宰治的手緊緊地攥成拳。
……其實,他隻是之前從來都沒有想過津島溫樹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做而已。
因為他有著這份信心——從小到大,對他最縱容的一個人就是津島溫樹。就算他提出什麼超過分的要求,津島溫樹也不會丟下他。
太宰治以前覺得,就算津島溫樹對他瞞著什麼秘密,也不會離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