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開始動搖了。
津島溫樹微微側過頭,努力睜大眼睛,驅趕莫名其妙湧上來的睡意。
“有些事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的,並不是誰都能改變的,我努力過,也掙紮過,”津島溫樹的聲音越來越輕,“可是有些事情——你越努力才會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多麼無可救藥。”
“……至於辦法,我早就告訴過你了。你之前提過的方法……確實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還是心軟了。
所以他還是給了答案。
太宰治有些迷茫。
……什麼方法?
救津島溫樹的方法嗎?
確實,既然津島溫樹的生命掌握在神的手裡,那唯一能解救他的方法也隻有找到神,和神對話——太宰治的目光觸及病床上已經沉沉睡著的青年。
……可是沒有津島溫樹的話,他們又怎麼參與接下來的遊戲呢?
除此之外,太宰治還在意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
他們血脈相連,互相承認彼此為對方唯一的親人。
這份感情,哪怕經過時間的衝刷,也不會輕易褪色。
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們現在互相隱瞞對方?
他們一起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他們了解彼此。
為什麼他們這對兄弟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個答案對太宰治來說也不難。
但要他說出口,要親自承認,太難了。
——津島溫樹一直都沒有變過,變了的是太宰治。
成年的太宰治的心裡豎起了高高的心防,他從不和人談論自己的心聲,也很難得表露出自己的真實情緒,對誰都一樣。
津島溫樹也不能再以小時候的方式對待他,也有太多顧忌。
……可是。
沒錯,太宰治是變了很多很多。
但難道他這麼多年對津島溫樹的執念,變過嗎?
沒有變過。
甚至更加清晰了。
-
禪院家。
“咒術界下令通緝禪院尚也?”
禪院直哉一早醒來,收到的便是這個消息。
理論來說,禪院尚也殺掉了禪院家的長老,是應該受到禪院家的通緝的。然而這一關在禪院直毘人那裡卡了殼,愣是過去了這麼久,通緝令都沒有發出。
——如果發出通緝令。
禪院尚也就會和伏黑甚爾一樣,成為徹徹底底被趕出禪院家的人了。
……不過他應該也巴不得和甚爾哥一樣。
禪院直哉想。
從小到大,禪院尚也都跟在伏黑甚爾後麵——好吧他承認他也很想跟,好像伏黑甚爾才是他的親兄弟。如果他走上伏黑甚爾的路,禪院直哉一點也不意外。
……但是他做不到不在意。
“加茂家那邊慫恿的?”
禪院直哉問。
答案其實很明顯,禪院家禪院直毘人這邊過不去,五條家的五條悟又不可能會讓咒術界高層對禪院尚也打什麼主意。那麼禦三家之中,隻剩下和禪院家一樣古板的加茂家了。
傭人遲疑了一下,給了肯定的答案。
順便她傳達了另一個命令:“家主大人請你起身之後立刻去見他。”
“知道了。”
想都不用想,禪院直毘人是讓禪院直哉過去商量對策的。在這件事上,禪院家到底要對外拿出什麼態度來——畢竟死的是禪院家的長老,沒捅出來到彆人麵前還好,一旦公之於眾,禪院家必須采取相應的措施。
正所謂,要維護禪院家的尊嚴。
去的路上,禪院直哉稍微設想了一下,如果禪院尚也徹底被咒術界通緝,會是個什麼場景。據他所知,咒術界高層不少人和正常人世界的高官都有著聯係,那麼大概禪院尚也在那個世界也待不下去。
……但是他們真的抓得到禪院尚也嗎?
發了也沒用吧?
而且還有五條悟……雖然禪院直哉很討厭他就是了。
所以禪院直哉覺得自己其實不用多擔心禪院尚也。
如果禪院家要護著禪院尚也的話,反而在咒術界之中會相當難做。本身禪院家就已經折了許多咒術師,地位沒有以前那樣穩固,如果禪院家再做出什麼……
那會完蛋的。
很顯然,禪院直毘人也明白這個道理。
“你應該聽說了,那邊已經過了一切手續了,隻要我們在這上麵簽字,”禪院直毘人的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他推了一遝厚厚的文件到禪院尚也麵前,“他們就會下令逮捕尚也。”
禪院直哉沒有去翻看那些文件。
他說:“就算我們不簽字,他們也會自己逮捕的。”
禪院直毘人又給自己灌了一口酒,咕嚕咕嚕咽了下去,臉上浮現出醉意:“……是啊,不過一個光明正大和一個偷偷摸摸的區彆而已。”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他們做偷偷摸摸的事情還少嗎?”
禪院直毘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之前那個宿儺的容器,他們一聽到這件事,就下令說要執行死刑,然後被五條悟攔下了。在那之後,還自己想對宿儺的容器動手……”禪院直毘人的手在空氣中胡亂指了幾下,“現在被那個夏油找麻煩還不夠,還想來插一腳我們家的事!”
禪院直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父親的酒後言論。
他們二人之間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禪院直毘人站了一會兒,又忽然間失去了所有力氣,靠在了地上。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整個人坐在陰影裡。許久,他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其實我還挺高興的。”
他說。
“當年他們和我說尚也死了的時候,我就想,”禪院直毘人的聲音很平靜,“他怎麼可能會死呢?他那麼聰明,根本不會中那些陷阱裡……我知道他發現研究大腦的事之後肯定會坐不住的。”
他這個兒子,天生就和他們這群人不一樣。
禪院直毘人很清楚。
當年出事的時候,禪院直哉還沒能進入禪院家的核心,對這些事知道的很少。這些事都是禪院家的機密——如果被捅出去也不堪設想,現在他該做的最合理的選擇,是提醒禪院直毘人不要再繼續說下去。
……這應該是禪院家被塵封的秘密。
可禪院直哉的心跳得很快。
他想起了那隻手。
他是想知道的。
……他們是兄弟。
他不想一無所知地被所有人蒙騙在鼓裡,他必須知道禪院尚也曾經遭受過什麼,麵對了什麼,這十年之間到底又經曆了什麼。
他無法將自己收集到的信息串聯到一起。
所以他沒有出聲阻止。
禪院直毘人喝了很多很多酒,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的:“他們說,尚也是突然闖進來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那次對尚也院子裡的傭人動了手,甚至還打上了真希和真依她們倆的主意。”
“那時候那個女孩子雖然還沒有被剖顱,但也已經離死不遠了。”
“……那是對尚也的陷阱。”禪院直毘人回憶著,“他們想要通過這個陷阱來檢驗,禪院尚也這個人到底能不能肩負起禪院家的重任,對禪院家有多少榮譽感……畢竟對大腦研究,一直是禪院家千百年以來對咒術的探索之一。”
“他們是故意讓尚也發現的。”
……禪院直哉閉上了眼睛。
他開始根據自己多年來收集到的信息想象。
當初的禪院尚也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循著長老們故意留下的線索,他可能會覺得有點刻意,但救人命要緊,所以他不會猶豫,但也不會什麼都不給自己留下。可是伏黑甚爾不知所蹤,五條悟又在高專……在禪院家,禪院尚也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
於是,禪院尚也一個人前往了。
可能他會拖人給五條悟帶去訊息,然而高專的任務繁多,五條悟大概率是不在高專的。
禪院尚也到了目的地。
四處擺放的屍骨,密封的玻璃罐裡泡著大腦,滿天花板貼著各種符咒——防止死去的實驗品變成咒靈。正中央的床上,躺著他熟悉的麵孔。
有人正往女傭的手臂裡注射什麼東西。
禪院尚也掃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人接下來要對女傭做什麼。他忽視了所有人的責罵,抽出腰間的長刀,走到了鐵床麵前,幾下劈斷了束縛女傭的手銬與腳銬。
他平靜地直視著長老們,嘴唇動了動。
他說了什麼呢?
禪院直毘人的聲音竟然慢慢地變成了禪院尚也的音色,仿佛跨越時空,少年的聲音在禪院直哉的耳邊響起:“……我曾經以為禪院家就算封建,也不是無可救藥的。是你們讓我意識到了真相。”
“如果這就是你們想要的——”
禪院尚也說。
“恭喜你,你們成功了。”
他當然意識到了這是一個陷阱,但他仍然為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救下了女傭,是在他的術式的幫助之下。
禪院家的長老們並沒有“六眼”,即使明白自己肯定中了禪院尚也的幻術,也沒有那麼快能勘破。可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什麼都做不了。
“——看來,你確實不適合當禪院家的繼承人,既然這樣,我們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去,成為禪院家全新的敵人。”
禪院尚也應該沒有理會。
女傭的生命力正在逐漸喪失,即使麵對這樣的挑釁,禪院尚也還是會先選擇救人。
……可惜,禪院家的長老們提前做好了部署。
門外忽然就闖進了一大批人,禪院尚也躲避不及,單手提刀便陷入了交戰。長時間的幻術讓他額頭冒著冷汗,更彆提他現在能用的隻有一隻手——但禪院尚也就是禪院尚也,他雖然很擅長正麵戰鬥,但也很擅長逃跑。所以禪院尚也成功逃離了。
但無可避免的一點是——
為了吸引他們的注意,一直陪伴著他的那柄刀留在了那裡。
如果什麼東西丟了,禪院尚也都無所謂。但是那柄刀對禪院尚也來說實在太特殊了,他曾經用這柄刀向五條悟和伏黑甚爾立下過承諾,發過誓言。
這柄刀不能沒有。
可是現在回去……還是會中很多陷阱,也有很大的風險。
禪院尚也無聲地歎了口氣,先選擇將女傭送進了醫院。他悄悄地離開了禪院家,打算過一段時間再回去取刀——畢竟那把刀材質相當普通。他出來之後,試過和五條悟聯係,但五條悟還是在外麵執行一個又一個任務。禪院尚也趁機和夜蛾正道打好了關係,約定好過段時間,自己就正式入學咒術高專。
在一個夜晚,禪院尚也回到了禪院家。
他不知道那群人會將他的刀放在哪裡,隻能漫無目的地搜尋。他先是根據之前的記憶,走到了之前的那間血腥密室——當他的腳踏在土地上的一瞬間。他肯定小心地試探過有沒有埋伏著的咒術師,也查探過周邊有沒有什麼殘存的咒術殘穢。既然被埋伏了第一次,就不可能被埋伏第二次。
可是,他並不會飛。
於是,地雷被引爆了。
……
“他們得意洋洋地和我說,”禪院直毘人的醉意少了些,但他仍然在敘述,“他們那次的目的,其實就是留下尚也的刀……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說知道尚也的刀對他來說很重要,是無可替代的。”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殺了他們。”
禪院直毘人又給自己灌了口酒,仿佛這樣就能麻痹自己:“但我是禪院家的家主,我不能這樣做。”
可同時,他又是禪院尚也的父親。
於是從此以後,禪院直毘人陷入了一個無解的難題。
他是家主,也是父親,當兩者之間陷入了無法調解的矛盾之後——他到底應該怎麼做?作為家主,他無法原諒禪院尚也的選擇;作為父親,他也沒有辦法原諒禪院尚也的選擇。
“……那柄刀對他來說,就那麼重要嗎?”
禪院直毘人不理解。
刀碎了可以重鍛,隻要人在還怕沒有刀嗎?
禪院尚也回到禪院家,隻是為了尋找他的刀——他甚至完全都沒有和父親坦誠談話的意圖,仿佛禪院直毘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
如果可以,他也願意相信,自己最驕傲的兒子,當初是有想找過他的心思的。
隻不過尚也被什麼東西給牽絆住了,沒能來而已。
但禪院直毘人其實是明白的。
他明白為什麼,禪院尚也根本就沒有拿他當過父親。
他能對尚也要求什麼呢?
在小時候尚也表現出對禪院家的不滿之後,禪院直毘人給他的是懲罰,告訴他不能這樣,他是禪院家的一份子;在尚也逐漸長大,和五條家的小子成為了至交好友的時候,禪院直毘人給他的是訓誡,讓他明白,他和五條家的“六眼”是不一樣的,他不能那麼叛逆;甚至在長老們決定對禪院尚也實行冷暴力,讓他悔悟的時候,禪院直毘人都站在禪院家這一邊。
他從來都沒有站在尚也這一邊。
從來都沒有。
他也曾經試圖了解過尚也的心思,想知道尚也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那副樣子。可是尚也再也不會給他機會了,尚也的世界已經定型,對禪院家的一切都厭惡極了,更不會給予他插足的餘地。
……他不是不想站在尚也這一邊。
但是如果,禪院直毘人站在了自己兒子的這一邊。
那麼就意味著,禪院直毘人所堅持的禪院家的理想,就是錯誤的。
……他下意識地否定了這個答案。
怎麼可能錯呢?
這麼多年,禪院家是多想重現當年的輝煌,多麼想超過五條家……
禪院直毘人自己從小耳濡目染的就是這樣的教育……怎麼可能會是錯的呢?
禪院尚也自己不也是嗎?他不也是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嗎?
他為什麼就不能……不能站在自己家人這一邊呢?
禪院直哉:“父親,尚也是不一樣的。”
“我們過去不了解他,”禪院直哉說,“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了,事情已經這樣了。”
“就算是後悔也無濟於事。”
……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就要擔負起相應的結果,不管結果有多麼糟糕。
禪院直哉不由得想起自己昨夜的夢境,想起五條悟,想起那個少年尚也,想起了他們的質問……“通關”?等一下。
……禪院尚也當年。
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父親,現在的尚也,真的是尚也嗎?”
……不可能活下來啊。
禪院直毘人頓了頓。
就算他再怎麼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也不會認不出他。
“是他,”禪院直毘人說,“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是他。”
“那他當年肯定是死了對吧?”禪院尚也急忙地說,“踩在地雷上的話……是不可能完好無損的,但出現在我們麵前的尚也卻好像沒有一處受傷。”
“除非尚也當年還瞞了我們一件事,他的術式不止幻術一種,很可能還有空間轉移……但是這麼多年我們也沒有在五條家那邊聽到尚也的消息。”
禪院直毘人徹底沒了醉意。
他的神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如果他還活著,肯定會在能動彈的第一時間過來打禪院家。如果他還活著,五條家的‘六眼’以前也不可能闖進來找人,也不會找了這麼多年。”
……他們都知道一件事。
隻要禪院尚也活著,是不可能不讓五條悟知道的。
……那出現在他們麵前的禪院尚也,究竟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