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少爺開口了。
“她是我的母親。”
小少爺還年幼,身體很瘦弱,臉上連肉都沒有多少,過於消瘦。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父親正式對話,和他想象中的父親全然不同。
害怕嗎?
當然。
可是他還是開口了。
津島家主總算願意正眼看一看自己唯一的兒子。
“母親?”他嗤笑了一聲,“你也不問問她,願不願意認你這個兒子?要我說,既然都嫁到我們家了,日子就得好好過,和我一樣不行嗎?偏偏隻有她跟個瘋婆子一樣……”
這些話並不適合在小孩子麵前說。傭人們根本不敢再讓小少爺的耳朵遭受這種詞彙,連勸帶哄地將津島家主給帶走了。小少爺回到房間,愣愣地看著那本被他視若珍寶的繪本。
他取下了繪本翻看。
接著,將自己曾經畫的一家三口的紙張,全部撕了下來。
繪本之後是小少爺這兩年寫的日記。小孩子的手腕沒什麼力氣,握不住筆,寫的字也談不上有多好看,歪歪扭扭的——現在連小少爺自己都認不出寫的是什麼了。
那個繪本的封麵,太宰治十分熟悉,他曾經翻看過許多遍,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原來如此,是津島溫樹小時候的日記嗎?
那津島溫樹將自己小時候的日記交給自己,這又代表了什麼呢?
等到晚上的時候,小少爺正準備上床睡覺,可這時院子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有人在這個時候闖了進來。小少爺隻聽見一聲巨響,木門便被拉開,黑夜之中隻聽得見女人粗重的呼吸聲。
小少爺有點懵。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麼——白天的時候,傭人曾經提過,津島家主今天好像會去看望女人。
“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啊?!”
女人這回是真的發了瘋,撲了過來,小少爺閃躲不及,她的指甲刺破了小少爺的皮膚,鮮紅的血流了下來。女人邊哭邊吼,“我到底為什麼會生下你啊?!”
她還喊:“這個世界上到底為什麼要有一個你的存在!!!”
小少爺不知道該說什麼,抿了抿唇。
天生聰明的孩子,心思也比彆人更為敏感。
“……”小少爺垂下眼睫,心想。
如果他再更強大一點,白天能夠阻止津島家主去找女人的話——
女人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但一切都沒這麼簡單。
女人的雙眼盯上了他的麵容。
“你知道嗎,你和他長得很像?”她忽然又笑了,“那天晚上,他頂著那張臉進入我的房間,我被打了麻藥,隻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為所欲為?”
小少爺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女人喃喃:“我曾經有過愛人,我們約好明天就私奔,但是我們被父親發現了——父親不容許有我這樣一個逃離聯姻的女兒,於是就把我打暈,還讓人給我注射了藥物。”
“等我醒來的時候,就在他的床上了。”
“最可笑的是,我還懷孕了。”
“對,就是你。他們皆大歡喜,可我呢?”
……原來真的有人,從出生起就是有罪的。
小少爺整個人都木木的。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女人她那些曾經遭受過的暴行,也是女人在身體上被強迫背叛了愛人的證明。
他從小就向往的父親和母親,一個是長著一張人臉的惡魔,另一個是生活在地獄裡的人。
那這樣的他,又代表著什麼呢?
女人隨手拿起床上的枕頭,將它用力堵在小少爺的臉上。枕頭將小少爺的臉包裹了起來,他能呼吸到的空氣也越來越少。
在小少爺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死去的時候——周圍的傭人沒人敢來阻止一個精神病,他們臉上的傷疤就是最好的證明。
女人鬆手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目光忽然間又變得凶惡了起來,從口袋中取出了一管流動著不明液體的針劑。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住小少爺的手臂,針頭刺破了他的肌膚。
小少爺不知道這是什麼藥物。
但他能從女人的神情推測出,女人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將他置於死地的。
……死嗎?
啊,這樣糟糕的人生。
這樣——生來就代表著一種罪孽的人生。
為什麼不死了算了呢?
可是女人注射了一半藥物,忽然又拔出了針頭。
她邊看著小少爺邊退後,臉上綻放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柔笑意。小少爺之前從來都沒看到過她笑,她笑起來真的很美,像極了即將凋謝的櫻花。
“我真的想要殺死你,抹掉這份背叛的痕跡——”
女人輕聲說。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她的嘴角緩緩流淌出一點黑血。
來之前,她就已經服下了毒藥。
“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才發現這件事,”女人搖了搖頭,“就算我再怎麼恨你,再怎麼討厭你,”她抬起手,試著想觸摸小少爺的臉頰,“都沒有辦法否認一個事實。”
“——你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是我的骨肉。”
她的手指已經變得很冰冷了。
“我還是依然……”
女人的手指垂了下來。
小少爺倒在床上,聽著身邊傭人來去的嘈雜聲,遠遠地看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人。
他沒有哭,隻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