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每一張圖集畫冊上的人,每一個不同的姿勢,每一種表情,仿佛在一瞬間都描摹上諸鶴那張漂亮的臉,在晏榕腦海裡反反複複的鐫刻,烙得他連指尖都熱得發燙。
月色微涼。
拱門外的回廊儘頭終於消弭了最後一絲聲音。
晏榕強迫自己閉了閉眼,正要回屋,便聽身後一道有些陌生的聲音叫住了他。
“太子殿下,許久不見。”
那聲音像是被月光洗過,幽靜而平和,卻又透著種毫無人間煙火氣的涼意。
他甚至沒聽到任何腳步聲,就像是這個人已經在此等候他多時,此時見他要走,才出聲一般。
晏榕蹙了蹙眉,轉過身去。
在寂靜的夜色之中,一襲白袍的僧人就站在不遠處的芭蕉葉下。
那僧人眉目生得十分俊秀,看不出年紀,隻覺得異乎尋常的年輕,身上的白袍繡滿暗金的經文,眉間一點朱砂紅得無比奪眼,像是滲出的血。
他向晏榕行了個佛禮,朗聲道:“小僧相錦,見過殿下。”
晏榕一愣。
先帝在位時,曾有一名姓相的高僧預言有亂星降世,禍亂朝綱,先帝聽後大怒,將這名高僧扣入禦花園旁的萬樓閣中,一關便是數十年。
彼時晏榕還小,隻依稀聽過宮中傳言,後來此事便在宮中成了禁忌,隨先帝仙逝一並埋了起來。
隻是沒想到數十年過去……這人竟依舊如此年輕。
晏榕眉目微斂:“你是……”
相錦似是一眼便看穿了晏榕的想法:“殿下,先帝駕崩,小僧與他之間約定已破,自不必繼續留在宮中。”
宗帝與相錦間具體發生過何事已無人知曉,晏榕便不再問:“大師緣何在此?”
“佛緣在此,吾自來此。”
相錦叩了個佛禮,“太子殿下將為天下之主,不應神思不定,鬱鬱不安,容小僧多問一句,殿下可是因方才走過那二人煩憂?”
晏榕一頓:“你聽到了?”
相錦仿若沒看到麵前人眼中的殺意,平和道:“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如何堵得過來。”
晏榕聲音冷了幾分:“那孤當如何?”
相錦道:“殿下為何因攝政王而憂?”
晏榕道:“攝政王性情無常,屠戮百姓,擁兵自重,孤如何不憂。”
相錦看了看晏榕:“若是因此,殿下便該惱恨攝政王,而非如今這般。”
晏榕:“孤如何?”
相錦道:“麵色惶然,心有不虞。殿下,您為何因攝政王與您父皇之間的關係而困擾,您感到憤怒、憂慮、心思不寧、還是嫉妒?”
還是……嫉妒?
最後的兩個字像是一柄直直剜肉剔骨的刀柄,將他久久無法見天日的陰暗心思剖了個透徹。
晏榕猛地一怔,怒道:“大膽!”
相錦麵上並未出現任何懼色,十分平和:“出言無忌,若殿下不喜,小僧這便告辭。”
晏榕怒意洶湧的盯著他,看了半晌,才抿緊唇,唇縫繃成一條泛白直線。
不知是心中的情緒壓了太久,還是除麵前這無喜無悲之人再無人可說。
晏榕袖中的五指緊緊攥起,聽了許久,突然道:“好……若孤的確嫉妒,又當如何?”
此話剛一出口,晏榕便後悔了。
他正要將方才那句話掩飾過去,相錦卻已開口:“殿下可願為了攝政王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利?”
晏榕沒能及時將話收回去已經後悔不迭:“孤當然不願!”
相錦道:“甚好,那就將攝政王拉下高台,砍去雙翼,遮住眼睛,囚於金籠。讓他與外界徹底脫離,隻因你的賜予而悲歡喜怒,隻因你而愉悅或痛苦——這是先帝都從未享有過的,殿下想要麼?”
晏榕一怔,像是聽到了完全無法理解的字句,猛然後退了一步:“你胡說什麼?!”
相錦眉目間皆是平靜,仿佛說得不過是今日的粗茶淡飯:“殿下若是不想,自當小僧誑語便是。”
先帝在位之時,相錦的名字便是宮中莫大的忌諱,連晏榕也隻是偶然聽聞,從未見過真人。
在角落流傳的話語裡,這位相先生但凡卜算,結果總是分毫不離。
可……
晏榕擰眉:“你與攝政王不睦?”
相錦垂下的眼眸中情緒一閃而過,搖頭道:“並無。”
晏榕:“我未曾見過你,又如何信你真是父皇所關押的那位高僧?”
相錦唇角挑起一個很淡薄的弧:“殿下可拿小僧畫像去宮中比對一二。”
晏榕狠狠咬了咬牙:“那你可知,你話中之詞絕非君子所為。出家人如此狂言,怕是不妥!”
“君子?”
相錦執禮,朝晏榕完了彎身,“殿下,世上君子雖由他人評說。可名利愛憎,心之所向,皆非君子之行可蔽,欲壑難填,不可終日,您又可會後悔?”
晏榕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重新看向對麵的白衣僧人:“你為何要告訴孤這些?”
相錦神色清幽,雙手合十:“小僧曾應允先帝,為殿下掃除障礙。如今殿下既為攝政王憂心費神,吾自會助殿下一臂之力。”
晏榕道:“你如何助我?
“殿下手中沒有兵權,小僧願替殿下遊說四方,使各地諸侯與附庸小國譴兵前來,逼攝政王退位。”
相錦道,“攝政王一旦退位,自當任由殿下擺布。殿下以為如何?”
晏榕神色沉了沉,開口道:“大師想法的確周全,但是不必了。”
相錦麵色不變,眸光卻微微一凝。
正待說話,卻聽晏榕繼續道:“大曆疆土之上不可動用私兵,更忌引入他國兵將。”
晏榕微停了停,禮貌的朝相錦拱了拱手:“至於有關攝政王……孤會仔細衡量大師的意見,謝謝您。”
相錦:“……”
一絲極薄的怒意從相錦眼中一閃而過,卻被他飛快的收了起來。
他向晏榕執了個佛禮:“攝政王位高權重,此事不易,還望您慎重考慮,小僧等殿下的答複。”
晏榕方一點頭,那襲白衣便自芭蕉葉後一躍而起,瞬間便消失在牆籬之後。
輕功竟比樓蒼還要更加高上不少。
晏榕心中對相錦的懷疑愈發多出幾分,卻無處繼續探究,眼看著天色就要放亮,隻好先行回屋,才躺在床上沒有多久,便又突然在夢境中清醒過來。
他掀被坐起,五指極生疏的向下一探——果真探到一手粘膩的濡濕。
原本在夢中咬唇低吟的紅唇上刹時便掛上了一抹嘲笑。
晏榕捂住額頭,隔著麵前空蕩蕩的空氣,仿佛都看到了方才自己將那個人擺出的姿勢……全身發軟,修長的腿分得大開,纖細的手臂被栓在床頭。
他在哭。
哭得連淚痣都隨著睫毛的煽動一顫一顫,平日裡總說不出一句正經話的嘴已經啞得聽不太清,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子央……求求你……”
求他什麼?
原來攝政王也會求饒。
在長久的寂靜之後,仿佛一場自我的博弈終於完成。
窗外的天色透著股灰白色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