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星(1 / 2)

紅唇撩人, 玉齒盈香。

衛今朝終究是難敵誘惑,喉結一動,垂頭銜下。

她給的, 哪怕是毒-藥,他也甘之如飴。

梅雪衣順利把靈芝湯渡入他的口中。不知為什麼,這一次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唇上的溫度和觸感。

他的鼻梁異常俊挺,冷硬的鼻尖蹭著她的臉頰, 呼吸相接, 淡香纏綿。

她的呼吸微微發急, 脊背上好像有螞蟻在爬行。

她被他親吻掠奪過那麼多次, 本以為早就習慣了, 沒想到主動喂個藥,居然還生出些異樣來。

呼吸錯亂的瞬間, 少許湯汁嗆進了咽喉, 她推開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失笑, 伸手輕輕拍她的背,助她順氣。

她的眼角嗆出星星點點的淚光,氣喘籲籲, 自己都覺得不勝嬌弱。

想當初做魔頭時, 就算被刀子捅個對穿,她也隻會無所謂地把刀拔-出來,送回它的主人體內。那個時候,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被一小口藥汁嗆成這副德性。

那個悍勇殘忍恐怖的血衣天魔,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都怪這昏君。他這是要成心養廢了她。

梅雪衣恨恨地抬眸, 用淚光氤氳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眸光陡然頓住。

服下靈芝仙露,他的身體本該即刻有所好轉才是, 可他卻喘得更厲害了,俊美的麵孔泛著青色,就像服了毒一般。

“陛下?”

他揮了揮衣袖,皺眉低聲道:“最討厭蘑菇味。”

梅雪衣:“……”

這一刻的昏君,看著竟有幾分可愛。

*

衛國大軍行至嘉武關這一日,金陵終於變天了。

接到信報時,梅雪衣隻覺指尖微微發麻,心中說不出是緊揪還是興奮。

白袍修士真的出現了,隻不過當今局勢與話本中的故事南轅北轍,這些修士此刻無暇對衛國動手。

衛今朝攪亂了金陵這潭水,如今圍著金陵京都的都是金陵自己的兵馬,秦姬想要萬民歸心做人皇,那便不能對金陵人大開殺戒,隻能采取擊敗、安撫的懷柔政-策。

白袍修士幫著秦姬順利打了幾場勝仗,但從情報字裡行間,滿滿都能看出他們束手束腳,無比憋屈。

昏君歪著身子,從梅雪衣手中抽走信報,眯著眼仰著頭看了一會兒,輕嗤一聲,扔到一旁。

梅雪衣掩唇輕笑:“看來,陛下還有時間蓋好摘星台。”

他無所謂地說:“錢花到位,就沒有辦不了的事情。”

“哦?”梅雪衣不信。在仙域,有錢還真不能為所欲為。

*

大軍日夜兼程,返回衛國王都。

進城之時,衛今朝掀開車簾,示意梅雪衣往外望――隻見那座原本隻蓋了大約五分之一的高台,此刻已拔地而起,仰頭望不到頂。

她怔忡歎息:“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他把一隻冷白瘦削的手揚出窗外,輦車即刻停了下來。

他扶著她,踏上了王都的土地。

“王後,到家了。”聲音低啞,異常鄭重。

梅雪衣不禁恍惚了一瞬。

眼前明明空空蕩蕩,可她卻憑空生出了錯覺,城門之下,仿佛站滿了將士和百姓,一雙雙眼睛都在說,接王後回家。

接王後回家。

他們的王不負眾望,真的執著她的手,將她帶回來了。

她的眼窩有些發熱泛癢,心跳微滯,呼吸錯亂。身體軟軟向前一傾,被他及時攬進了懷裡。

大手堅定有力,他扶著她,瘦削病弱的身體就像一棵不倒的樹、一座不傾的山,任她依靠。

梅雪衣微微喘著氣,心中感觸難以言說。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太缺愛了。

從前隻有三隻傀儡陪著她,每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活人,都想要她的命。她孤獨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愛意和善意。如今,一個話本中的虛妄故事,竟令她共情至此。

她深吸了一口氣,嗔道:“坐了太久車,都忘記如何走路了。”

“活動活動便會好。”

他帶著她走向摘星台,順著環台的長階登上高台之巔。

摘星台上半部分還未完工,隻搭出了囫圇的架子。

看著那些缺了黑色花崗岩的木框架,衛今朝那水墨般的長眉微微蹙了起來,咬著牙,低低地歎息:“毛坯……嘖。”

梅雪衣偏頭偷笑。

一隻大手從後方環過來,摁住她的腦袋,把她的臉撥回來。

“不許對彆人笑。”咬牙切齒的聲音,陰沉沉地貼著耳廓響起。

梅雪衣:“?”

她什麼時候對彆人笑了。

眸光一掠,發現遠隔百丈的城牆上,行著一隊巡邏將士。

梅雪衣:“……”

隔著這麼遠能看到她笑,他把彆人當鷹隼了嗎?

這昏君的偏執占有欲,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離譜,再這麼下去,她早晚要被他鎖在床榻上不得見人。梅雪衣心中腹誹,臉上卻掛起了甜甜的笑容,挽住昏君瘦削堅硬的臂彎,吐氣如蘭:“陛下,當心腳下。”

登上毛坯台,俯瞰下方,整座王城都變成了小小的方塊。遙望四下,山川大河儘在足底,遠方流動的雲層與視線平齊,團團簇簇。

當真是,仰可觸明月,俯可摘星辰。

高空的風與地麵不同,仿佛乘風而起便可脫凡登仙。

梅雪衣環視一圈,然後收回目光,落在摘星台的邊緣。

她發現各個方位都架上了造型奇異的炮弩。

“陛下,這是一擊報廢的那種弩麼?”

“不,”他彎起冷玉般的長指,叩了叩弩身,“可以重複使用,發射出去的弩-箭才是消耗品。”

梅雪衣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節省摘星台了。”

一擊就報廢半個摘星台的玉弩,實在是給她留下了過於深刻的印象。

衛今朝啞然失笑:“一枚弩-箭,價值八座摘星台。”

梅雪衣:“……”

她掩住心口,裝模作樣:“彆、彆說了……本宮的江山啊!”

昏君愉快地笑了起來。

墨般的眉眼彎著,長睫之間,仿佛閃爍著星辰。

“什麼弩-箭這麼貴?”她痛心疾首。

他用談論白菜價格的語氣,淡聲道:“碧火琉璃玉。”

梅雪衣微微錯愕。

這個東西,尋常的仙門中人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九幽之下,黃泉河畔,魑火煆燒陰石永不熄滅,久而久之那反反複複被燒熔的陰石化成了碧火琉璃玉。隻有它,能經得住九幽冥火的焚炙。梅雪衣也是在擊殺生死守界人、手摘通天道果的時候,才接觸到這些傳說之物。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昏君這弩-箭倒是取了一個好名字。

他淡笑著,走到了高台正中。

梅雪衣不禁心驚:“陛下,當心些。”

平台尚未搭建完工,正中處隻縱橫著許多檀木。

從縫隙中往下望,深不見底,一片幽邃。她不畏高,但這副身體實在過分嬌弱,不敢貿然踏上那些獨木橋,生怕眩暈。

昏君倒是如履平地。隻見他走到正當中,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平平無奇的紙包,揚手擲入無底深淵。

梅雪衣凝神聽了好一會兒,沒聽到落地的聲響。

他踏著搖晃的板子踱了回來,道:“趙潤如。挫骨揚灰,鎮下去。”

他從前便提過,將幾個話本中叛變的臣子斬了,鎮在摘星台。

梅雪衣垂頭看了看毛坯台,有些為難地說:“等到完工之後,該如何把秦姬的骨灰填進去呢?”

雖然她還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那些白袍修士,但是提前打打嘴炮,長長自己誌氣滅滅敵人威風還是可以的。

他笑了起來,笑容溫柔可親:“無妨,另有辦法。”

他攬著她踱下高台,行至半途見她微微氣喘,腰一勾,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被半空的風吹拂著衣袍,梅雪衣覺得自己在飛翔。

抵達台下,他剛把她放下來扶穩,便聽得身後響起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咆哮:“陛!下!”

震耳欲聾的聲浪,轟得昏君一個踉蹌。

衛今朝俯下身,貼住梅雪衣的耳廓壞意道:“王後,你義弟來了。”

梅雪衣:“???”這個聲音一聽就上了年紀,怎會是她的義弟?這是什麼奇風異俗?

探頭一看,隻見來者身著重裝,看著年紀在五十上下,細長眉眼之間有幾分熟悉的影子,似曾相識。

梅雪衣微怔片刻後,恍然大悟。

這是沈修竹的老父親,定國公,沈平成。

“……”

她上次說要收沈修竹為義子。沈修竹若是義子的話,他的父親可不正是成了她的義弟?畢竟不可能讓臣子爬到君王的頭上做義兄。

梅雪衣:“……”

“怎麼。”昏君淡定地轉向沈平成,溫潤道,“愛卿為孤守好了契殊防線,這是著急討賞麼?”

沈平成深吸一口氣,聲若洪鐘:“金陵內亂,正是我們拓展疆土的大好時機,陛下班師為朝也就算了,為何不抓緊時間大興兵務!還有空蓋這勞什子台?!”

衛今朝淡然道:“王後擔心這毛坯台損了孤的顏麵,自然要先建好它。王後,你來與你義……”

梅雪衣非常及時地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叫他當著人家的麵說出‘義弟’二字,她的臉還要不要了。

她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見他微挑著眉,黑眸中閃過一抹得逞的幽光。

梅雪衣聽到沈平成倒嘶了一聲。

回眸一看,隻見這位老將眼神恍惚,滿臉都是痛心疾首、難以置信――他從小看到大的姑娘,跟了這昏君沒幾個月,居然就這麼被他帶壞了!端方淑雅的梅雪衣呢?這活脫脫就是個禍國妖後啊!

梅雪衣把手從昏君的臉上收了回來,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昏君在不經意間為她介紹過她自己的生平,她知道梅雪衣自小是被沈家人看顧著長大的,這位定國公就像她的老父親一樣。

這昏君,分明就是故意在她的長輩以及情敵之父麵前,展示她與他的夫妻恩愛。

沈平成順了順氣,衝著衛今朝重重一抱手:“臣鬥膽!冒死向陛下、王後進言!千百年來,我大衛代代明君,勵精圖治、勤……”

衛今朝抬手打斷了他。

“孤忽然想起,還有件急事未辦。”他皺著兩道水墨般的眉,抬腳想跑。

“那臣便與王後說!”沈平成大吼。

昏君用托孤般的眼神盯了梅雪衣一下,重重握了握她的小手,旋即,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甬道後方。

梅雪衣:“……”果然最讓昏君頭疼的,永遠都是聲音大、話又多的忠臣良將。

就這麼把人打發給她合適嗎?

她清了清嗓子,轉過頭,向著這位老臣露出端方的笑容。

不料,昏君前腳剛走,後腳沈平成的表情陡然就變了。

“小梅子!”一開口,便是護犢子的腔,“在宮中過得如何?衛王有沒有欺負你?!你要是不開心,隻管告訴表舅,表舅我拚上這條老命也要為你作主!”

梅雪衣錯愕地看著他,半晌,回神搖搖頭:“陛下待我極好。”

隻見這老將怒拍大腿:“這幾年表舅我多在邊關,偶爾回來也是粗心大意,沒發現修竹這兔崽子和梅喬喬瞎攪合,叫你受了大委屈!罷了罷了,衛王待你好便好,日後沈修竹那兔崽子見了你還得叩頭行禮,老子想想都替你暢快!他活該!氣一輩子吧他!”

梅雪衣:“……”

看出來了,這位疼她勝過疼自己的親兒子。

“小梅子啊!”沈平成語重心長,“我們這位陛下,看著昏庸殘暴,其實很有自己想法,你跟了他,也不算壞。隻不過伴君如伴虎,自己千萬注意些,彆真把他當傻子!”

梅雪衣:“……”原來在旁人眼中,她是把昏君當傻子的嗎?

“陛下身子骨不行,抓緊生個儲君,表舅會全力支持你,將來做了太後,那日子可就好過了。”沈平成拳拳囑咐。

梅雪衣:“……”

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是真心為她好了。

被周遭所有人善意對待,她的心中著實有些異樣。

“不過,該勸還是得勸著陛下些!”老將仰首看了看毛坯高台,痛心疾首指指點點,“像這個,就過了嘛!鋪張浪費!這得多少錢啊!”

梅雪衣頗有些心虛。看來昏君沒讓這位忠臣知道,他的手上還有價值五座摘星台的蛟網、八座摘星一枚的弩-箭……

她收斂了神情,正色道:“表舅可以先去見一見陛下捉到的那名修士。如今風雲突變,陛下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與金陵決戰在即,表舅乃國之棟梁,該準備準備了。”

沈平成的目光恍惚了片刻。這,是他熟悉的小梅子啊!自幼她便愛聽打仗的故事,他教這個囡囡沙場點兵時,比她大兩歲的沈修竹還隻會玩毛筆糊一臉墨汁呢。

不知為什麼,老人忽然感到心頭悲慟,好像失而複得。

他急急側過臉,掩了掩鼻目:“我知道了。好好保重!”

看著沈平成離去的身影,梅雪衣忽然意識到昏君為什麼一再對沈修竹手下留情了。

他是把定國公當成半個嶽丈了吧。

*

金陵的信報如雪片一般飛進朝暮宮。

如今秦姬忙於對付金陵的藩王們,無暇分神。暗探們輕而易舉就能將金陵宮廷中的情報傳回衛國,連秦姬摔了幾隻茶杯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白袍修士們從仙域來到凡間,目的是要替趙潤如複仇。而秦姬想做人皇,就必須安定國內讓四海歸心,她才有出兵伐衛、爭奪帝氣的資格。如今她隻能儘力拖著修士,既要他們助她降服藩王,又要製止他們在金陵大開殺戒,每日忙於斡旋,端是焦頭爛額。

與金陵的雞飛狗跳不同,梅雪衣的生活比往日更加安逸奢靡。

上次在烈日下看話本導致頭痛之後,衛今朝便為她換上了簇新的輕煙羅鮫紗窗,無論天陰天晴,她的寢殿裡總是均勻地散灑著柔和的光線。

貴妃榻整張皆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製成,躺在上麵就像是浮在碎浪上一般。

身上穿的不是絨毛大氅,而是珍稀的火蠶紗。薄如蟬翼,穿著它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竟不覺寒冷。

白日吃的是山珍海味,夜間燃的是玉髓明燭。

眼見秦姬將金陵藩王一個個征服,伐衛即將提上日程,梅雪衣花起錢來更加心安理得――省什麼錢,萬一打不過那些修士呢?省下來給敵人花嗎?

“陛下,”她合上手中的最新軍情,“再有三日,金陵大約就要出兵了。沿途的百姓都疏散好了麼?”

“王後總是心懷天下!”他的身體從後方沉沉貼上來,薄唇在她耳畔若即若離,低啞聲線墜入她的心房,“有這功夫,何不多看看我。”

梅雪衣在他懷裡轉了個身。

見他的眸色已變得幽暗灼人。

這昏君,仿佛永遠不會累、不會倦,也不會膩。他貪戀她,那副病態沉溺的神情令人心驚。

梅雪衣的視線落到了他的臉上。

冷白的膚色,因瘦削而略顯寒冽的線條,謫仙一般的眉眼,精致無雙的淡色薄唇。

這麼好看的臉,還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病著,亦能入畫。

長眸微闔,他躬身,偏下頭,唇與她若即若離,征詢她的許可。

當然,此刻隻是因為氣氛太好,他才會有這般溫潤的君子風度。平日裡他總是將暴君本色發揮得淋漓儘致,該伐便伐,絕不拖泥帶水。

他的溫度和氣息感染著她。

‘及時行樂罷……’梅雪衣這般想著,闔上雙目,輕觸他的薄唇,以示邀約。

擁上白玉榻,縱情起伏之時,她不忘再問了一遍:“沿途百姓,都疏散了?”

昏君恨恨一笑,銜住她的下唇,磨牙:“散了!”

這一夜,她也徹底散了架。

*

秦姬以修士為先鋒,開始伐衛。

梅雪衣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生活並沒有變得不同。

硬要說區彆的話……

前線傳回來的情報更有趣了。

金陵大軍氣勢洶洶殺入衛國第一座邊塞城池時,驚奇地發現,立在城牆上的竟然都是披著盔甲的稻草人。

衛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棄城而去,隻留下一座空城。最絕的是,在撤走之前,他們還更改了屋舍和街道的布局,設了無數陷阱,沿大路行軍的金陵人動不動就‘噗通’一下掉進茅坑。

雖然沒出過人命,卻是糟心又晦氣。

接連幾城,都是一樣的狀況。

秦姬與修士相互不滿,積怨日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