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深入衛國腹地,情形愈加詭異了――金陵人在衛國的大地上,竟連一個活人都沒見著。該有人的地方,全部站著稻草人,一張張草臉紮得歪三斜四,怎麼看都像是在嘲諷金陵人無能。
行軍無比順暢,順暢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變了行軍的路線,迎接他們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衛國,遇不到一個活人,翻不出一文銅錢。
“我就不信衛今朝連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終於,這支大軍穿過空無一人的滄浪關,壓到衛國王都前方的凍土大平原。
城門大開,隻見京都的城牆上方,同樣是密密地站著身穿盔甲、一動不動的稻草人。
這一路過來,金陵軍、秦姬和修士們都受夠了這股茅草味,見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陣陣惡心反胃。
立於滄桑古樸的京都城門之下,為首的修士陰沉著臉,皺眉遙指聳立在王城內那座直衝雲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內裡如何看不出來,至少從外表上看,這座華台已徹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顯著豪奢二字。
“不錯,那就是摘星台。”秦姬無力地望著這座依舊空蕩蕩的孤城,“衛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裡去了!”
“摘星台上麵有人。”白袍修士沉聲道。
從這裡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頂是什麼景象,但修士卻能看到高台邊緣立著一對男女,神態睥睨。
為首的修士與身旁另一人對視一眼。
“他既開門迎客,進城亦無妨。”
一眾白袍修士闊步穿過城門之時,秦姬的輦車後方悄悄飛出了一隻信隼。
它賣力地揮動雙翅,穿過一層又一層高空罡風,飛向高聳入雲的摘星台,將最後一份情報送向主人。
信隼繞著高台盤旋,一圈圈扶搖直上,清越的唳鳴驅散了頭頂陰雲,一道烈陽從雲縫中落下來,恰好罩住摘星台頂一雙璧人。
“噅――”
雙翅撲棱,這隻穿風破雲的隼,終於落入主人掌心。
衛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轉,襯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報攤開,淡漠地掃過一眼,然後揚手將它擲下高台。
偏頭一看,見梅雪衣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禁失笑。
“陽光下看字傷眼,王後彆盯了,再盯也不會給你看。”
梅雪衣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她還想看看,發現帝城空空,秦姬會不會又摔杯子呢。
她低頭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裝打扮,和衛今朝並肩站在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蕩蕩,沒有將士沒有百姓,舉世皆敵。
怎麼看都是一對昏君妖後被曆史拋棄,走到了窮途末路的樣子。若是放在話本上,接下來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牽住了衛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們同生共死。”
衛今朝偏過身體,俯下來,貼著她的耳廓沉聲道:“王後,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這樣說出情話會更顯得誠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確實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於那些奇異的弩-箭上了。
誰讓它們一枚就價值八座摘星台呢。
這麼多錢,就算從這裡扔下去,那也是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就在她虛偽地與他打情罵俏時,那一隊白袍修士已迅速穿過了厚重無匹的城門,晃眼便掠過外城至內城的空曠街道,闖進王城,現身於寬闊的甬道儘頭。
中間再無任何阻礙,隻需順著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達摘星台。
為了配合秦姬,這隊修士實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遙望著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頭頂上冒著青煙。
她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沉沉敲擊著胸腔。
她有些說不清此刻是什麼感受。像這種介於金丹、元嬰之間的修士,對於從前的她來說簡直連螻蟻都不如,完全不會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擁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過衛今朝的話本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衛今朝一樣,心中有火,無法平息。
此刻看著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覺地輕輕震顫,這是動了殺心的征兆。
手指一緊,衛今朝執起她的手,將一枚冰冰涼涼、冷玉般的細箭握到她的掌心。
“來,我教王後射箭。”音色低沉,語氣繾綣。
梅雪衣垂眸細看,發現碧玉中好似流轉著琉璃火焰,如煙如霧,於玉質之中蜿蜒遊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記憶中的幽冥奇物沒有什麼區彆。
“王後,專心。”衛今朝在身後環著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濃鬱了許多,一陣陣沁過來。他握著她的雙手,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是全然掌控的姿態。
帶著她的五指,將那碧火琉璃玉製成的弩-箭置於高台邊緣的弩炮之中,緩緩指向順著寬闊甬道大步行來的修士。
她不經意間側眸一瞥,見他神色異常專注,黑眸中凝著寒芒,殺意勾在唇角,扯起一絲猙獰陰冷的笑。
配上這滿身病氣,他就像一尊誤落進九幽黃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萬年的玉雕。
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隨著他的視線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雙方距離實在是太遠太遠,梅雪衣覺得即便對方刻意挺著胸膛用臉來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著。
終於,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著她的食指,溫柔無比地撫上發射弩-箭的機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啞的聲音貼著她,沉沉響起。
“咻――嗡――”
空氣中傳來奇異的震蕩。
梅雪衣隻覺雙眼一花,視野中竄起一束冷焰。
它的軌跡是斷續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虛空,閃逝著掠向視線儘頭。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繚繞在她的耳際,那束冷焰已擊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離太遠,梅雪衣隻能隱約看到修士垂頭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騰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載烈焰的燭芯,在那朵妖嬈詭異的碧焰中間扭曲晃動。不過片刻,火焰消散,人亦變成了一道青煙,連魂魄都剩不下來。
這是……九幽冥火!東聖主慕蒼白設計她的那一戰,正是幽冥鬼火現世,燒了東洲仙門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頭皮發麻,身體僵硬。
衛今朝低笑著,取過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這奇火,說是連大羅金仙也燒得穿,什麼都好,缺點就是隻能用碧火琉璃玉來裝載,造價略嫌貴一點。”
梅雪衣:“……”
這造價,隻是略嫌貴一點嗎?不,不對,重點是造價嗎!
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黃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來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時,下方的修士們已然大亂。
這些隻是金丹或元嬰修士,接觸不到九幽冥火這種終級存在。
他們也絕然想不到火焰是從這摘星台頂用箭射下去的,隻以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著那一群人瞬間分散向四周,從閒庭闊步變成了緊張兮兮的貓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試試!”
“好。”他把一支玉箭遞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長的本領。
握著弩瞄了瞄,感覺不太順手,她隨手撩起裙擺,身子一擰坐到了高台邊緣,曲起一條腿,懶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頭、含笑。
鎖定一個走到甬道左邊圖騰柱後方的修士。
紅唇輕啟:“死。”
“咻――嗡――”
冷焰衝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衝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豔至極。
衛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為她鼓掌。
甬道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修士們的喊聲,雖然聽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圖騰柱。
外城門下,金陵的士兵列陣入京,準備占領這座王都。
“我可不願讓那些臭氣熏天的家夥摸進我的朝暮宮。陛下,得抓緊了!”
她長腿一翹,從高台邊緣跳下來,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台前,自己取了箭,挑著合適的角度冷酷地射殺下方的修士。
衛今朝低低地笑起來:“可不能讓王後看了笑話。”
他隨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隨手發射出去。
一個個修士,變成了一束束煙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這樣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沒凡間任何一個國度。沒有什麼軍隊是他們的對手,隻要給一名金丹修士足夠的時間,他便可以把一支萬人的凡界軍隊屠戮殆儘――力量就是這般懸殊。
不過此刻,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鐵板,淪為了砧板上的魚肉。
眼見同伴一個個慘叫著化為火柱,修士們總算後知後覺地發現,凶手正是摘星台上那對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還有十五六人,他們向著摘星台疾馳而來。
梅雪衣在血與火中摸爬滾打數千年,戰鬥本能刻入骨髓,輕易便能預判對手行動。
她的神色略微鄭重了一些,視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動的人影之上,鎖定軌跡,手指輕輕摁下機簧――
“嘭!”一個火人撞在了摘星台底。
“我這一箭,如何?”她微挑著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頭啞笑:“王後箭術,超凡脫俗。”
接連又損失數人之後,修士們徹底按捺不住了,終於禦劍而起。這一下,他們完完全全在凡人麵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劃上半空。
還餘九人。
空中開闊,修士禦劍交錯,迅捷如風,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這具身體畢竟隻是肉-體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側眸望向昏君,發現他依舊是那副懶散而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緊不慢地搭箭,隨手射出去。
仍舊一擊一個準。
梅雪衣舉目遠望,隻見金陵大軍如潮水一般湧入京城。
“陛下,我去點烽火。”她道。
他蹙眉:“彆燙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台正中。
隻不過是把插在金銅烽火架上的火炬擲入銅爐中而已,就連三歲小兒也不會燙到自己。
她點起了煙,悠然踱回他的身邊。
這麼一會兒功夫,修士隻剩下最後三人了。
修為較高的二人已經掠到了近處,梅雪衣剛要探頭,被昏君拎著後衣領揪了回來。
隻見一道流火劍光擦著高台邊緣掠上了半空。
差點兒就削到她額前的頭發了!
一道接一道焰劍飛掠上來,令高台上方的箭手無法冒頭。
衛今朝拎著她,退到了高台另一側。
她不禁有些緊張:“若是讓他們近身,我們便死定了。”
他嗬地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
梅雪衣看著眼熟,略一回憶便想起來,是管怵用過的那件隱身法寶。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昏君收繳了。
他動作生澀地掐了個訣。
二人隱去身形。
梅雪衣:“!”
這個家夥如果不是病得厲害,想必還是有望成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一陣交錯的火焰劍影如毯般鋪了上來。
在那劍影之後,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掠上高台,穩穩立在邊緣。
他們終究還是忌憚著帝王之氣,沒敢直接用大範圍殺傷技轟卷高台,而是打算生擒衛今朝,讓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視線一轉,雙雙怔住。高台上竟然空無一人。
梅雪衣的後背緊挨著衛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悶悶地震顫。
他在冷笑,在挑選下一個獵物。
梅雪衣懶洋洋地望過去,視線忽然一頓。
眼前這二人是一對道侶,男的英俊風流,女的婉約嫵媚。
好生麵熟!
她蹙起眉,記憶中,兩張臉孔逐漸清晰。
心臟陡然漏跳一拍,她輕輕抽了一口涼氣,雙眼不自覺地越睜越大。
這是……飛火劍宗宗主夫婦!
當初她魔功大成,帶著傀儡竹屠滅飛火劍宗滿門時,最先親手殺掉的便是這二人!
梅雪衣頭皮發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隻覺電閃雷鳴,道道驚雷轟落在頭頂,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這一群修士,是飛火劍宗的人?!他們不是早在數千年便死於她的魔爪之下麼?
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驚失神之時,身後的衛今朝動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緊緊攬住她,帶著她悄無聲息地旋至一旁。
嫵媚婦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飛火劍宗宗主目眥欲裂。
他毫不遲疑,掐訣撒出漫天飛火。
就像煙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星星點點流火飛旋,罩住整個高台,沒有一處死角。
絢爛又危險。
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緩慢,隻見衛今朝反手發出一箭,然後擲掉了弩,一手護她背,一手將她的腦袋攬入懷裡,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來,漫天飛火之中,他將她團團護住,全無死角。
她眼前殘留的最後一個畫麵,是飛火劍宗宗主驀地睜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麵襲來的幽冥冷火。
修士變成火柱的同時,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堅硬的懷抱。
‘怦怦!’
是誰的心跳聲,響徹耳畔。
她呼吸停滯。這一刻,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
她仿佛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麼也沒想。
猶在愣神時,他已鬆開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從懷裡掏出來,深邃黑眸中漫著陰森戾氣:“可有嚇著?”
她怔怔搖了下頭,睜大雙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沒受傷?”
“還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大約是先一步擊殺了他的緣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凶險。
元嬰修士灑出的法術若是落到凡人身上,當真是不死也殘廢。
他竟毫不遲疑地以身作盾,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這昏君……
她悚然一驚:“還剩一人!”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窈窕身影禦著劍,從漫天飛火留下的殘影之間掠了出來。
看清此人容貌時,梅雪衣瞳仁收緊,心跳失控。
這是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令人一見難忘。
曾經,這張臉總是在破碎重組,總是流淌著一道道鮮血,遮掩了麗色。
看了數千年,她怎麼可能忘記這副容顏?
這個女子……是她!
還未入魔之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