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星(2 / 2)

愈是深入衛國腹地,情形愈加詭異了――金陵人在衛國的大地上,竟連一個活人都沒見著。該有人的地方,全部站著稻草人,一張張草臉紮得歪三斜四,怎麼看都像是在嘲諷金陵人無能。

行軍無比順暢,順暢得令人憋屈不已。哪怕故意改變了行軍的路線,迎接他們仍是一座座草人城,偌大衛國,遇不到一個活人,翻不出一文銅錢。

“我就不信衛今朝連王城都不要了!”秦姬暴跳如雷。

終於,這支大軍穿過空無一人的滄浪關,壓到衛國王都前方的凍土大平原。

城門大開,隻見京都的城牆上方,同樣是密密地站著身穿盔甲、一動不動的稻草人。

這一路過來,金陵軍、秦姬和修士們都受夠了這股茅草味,見到稻草人立刻感到陣陣惡心反胃。

立於滄桑古樸的京都城門之下,為首的修士陰沉著臉,皺眉遙指聳立在王城內那座直衝雲霄的摘星高台:“那就是摘星台?”

內裡如何看不出來,至少從外表上看,這座華台已徹底完工,非常直白地彰顯著豪奢二字。

“不錯,那就是摘星台。”秦姬無力地望著這座依舊空蕩蕩的孤城,“衛今朝究竟把人都藏到哪裡去了!”

“摘星台上麵有人。”白袍修士沉聲道。

從這裡望去,以凡人的目力根本看不清摘星台頂是什麼景象,但修士卻能看到高台邊緣立著一對男女,神態睥睨。

為首的修士與身旁另一人對視一眼。

“他既開門迎客,進城亦無妨。”

一眾白袍修士闊步穿過城門之時,秦姬的輦車後方悄悄飛出了一隻信隼。

它賣力地揮動雙翅,穿過一層又一層高空罡風,飛向高聳入雲的摘星台,將最後一份情報送向主人。

信隼繞著高台盤旋,一圈圈扶搖直上,清越的唳鳴驅散了頭頂陰雲,一道烈陽從雲縫中落下來,恰好罩住摘星台頂一雙璧人。

“噅――”

雙翅撲棱,這隻穿風破雲的隼,終於落入主人掌心。

衛今朝身上的黑袍暗光流轉,襯得袖中探出的手愈加冷白。

他接住信隼,取下情報攤開,淡漠地掃過一眼,然後揚手將它擲下高台。

偏頭一看,見梅雪衣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禁失笑。

“陽光下看字傷眼,王後彆盯了,再盯也不會給你看。”

梅雪衣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她還想看看,發現帝城空空,秦姬會不會又摔杯子呢。

她低頭理了理衣裳。

今日正裝打扮,和衛今朝並肩站在這高台上。放眼望去,入目空空蕩蕩,沒有將士沒有百姓,舉世皆敵。

怎麼看都是一對昏君妖後被曆史拋棄,走到了窮途末路的樣子。若是放在話本上,接下來必是二人跳高台而亡,大快人心。

“陛下。”梅雪衣牽住了衛今朝的手,深情款款,“我們同生共死。”

衛今朝偏過身體,俯下來,貼著她的耳廓沉聲道:“王後,多看我,少看那些碧火琉璃玉,這樣說出情話會更顯得誠心些!”

梅雪衣:“……”

好吧,她確實把活命的希望都寄托於那些奇異的弩-箭上了。

誰讓它們一枚就價值八座摘星台呢。

這麼多錢,就算從這裡扔下去,那也是驚天動地一聲巨響。

就在她虛偽地與他打情罵俏時,那一隊白袍修士已迅速穿過了厚重無匹的城門,晃眼便掠過外城至內城的空曠街道,闖進王城,現身於寬闊的甬道儘頭。

中間再無任何阻礙,隻需順著甬道直直向前,便能抵達摘星台。

為了配合秦姬,這隊修士實在是憋屈了太久太久。

梅雪衣遙望著那一道道白袍身影,仿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頭頂上冒著青煙。

她的心臟一下一下跳動起來,沉沉敲擊著胸腔。

她有些說不清此刻是什麼感受。像這種介於金丹、元嬰之間的修士,對於從前的她來說簡直連螻蟻都不如,完全不會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擁有了‘梅雪衣’的身份,又看過衛今朝的話本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同。

她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和衛今朝一樣,心中有火,無法平息。

此刻看著白袍修士走近,她的指尖不自覺地輕輕震顫,這是動了殺心的征兆。

手指一緊,衛今朝執起她的手,將一枚冰冰涼涼、冷玉般的細箭握到她的掌心。

“來,我教王後射箭。”音色低沉,語氣繾綣。

梅雪衣垂眸細看,發現碧玉中好似流轉著琉璃火焰,如煙如霧,於玉質之中蜿蜒遊走。

碧火琉璃玉?仿佛和記憶中的幽冥奇物沒有什麼區彆。

“王後,專心。”衛今朝在身後環著她,他的呼吸比平日略重一些,身上的幽淡清香也濃鬱了許多,一陣陣沁過來。他握著她的雙手,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是全然掌控的姿態。

帶著她的五指,將那碧火琉璃玉製成的弩-箭置於高台邊緣的弩炮之中,緩緩指向順著寬闊甬道大步行來的修士。

她不經意間側眸一瞥,見他神色異常專注,黑眸中凝著寒芒,殺意勾在唇角,扯起一絲猙獰陰冷的笑。

配上這滿身病氣,他就像一尊誤落進九幽黃泉、在那至邪至寒之地浸泡了千萬年的玉雕。

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隨著他的視線望下去。

弩心慢慢挪移。

雙方距離實在是太遠太遠,梅雪衣覺得即便對方刻意挺著胸膛用臉來接他的箭,那也未必能接得著。

終於,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叩著她的食指,溫柔無比地撫上發射弩-箭的機簧。

屏息一瞬,倏然摁下。

“死。”沙啞的聲音貼著她,沉沉響起。

“咻――嗡――”

空氣中傳來奇異的震蕩。

梅雪衣隻覺雙眼一花,視野中竄起一束冷焰。

它的軌跡是斷續的,如瞬移一般,穿越虛空,閃逝著掠向視線儘頭。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那磁性的尾音仍繚繞在她的耳際,那束冷焰已擊中了一名白袍修士。

距離太遠,梅雪衣隻能隱約看到修士垂頭望向胸前,下一霎那,碧焰騰空而起,修士就像一根承載烈焰的燭芯,在那朵妖嬈詭異的碧焰中間扭曲晃動。不過片刻,火焰消散,人亦變成了一道青煙,連魂魄都剩不下來。

這是……九幽冥火!東聖主慕蒼白設計她的那一戰,正是幽冥鬼火現世,燒了東洲仙門八千修士,她才逃出生天。

梅雪衣頭皮發麻,身體僵硬。

衛今朝低笑著,取過下一枚玉箭,在她耳畔道:“這奇火,說是連大羅金仙也燒得穿,什麼都好,缺點就是隻能用碧火琉璃玉來裝載,造價略嫌貴一點。”

梅雪衣:“……”

這造價,隻是略嫌貴一點嗎?不,不對,重點是造價嗎!

這是九幽冥火!

封在黃泉之下,由守界人以‘界’的力量來封印的幽冥鬼火。

梅雪衣晃神時,下方的修士們已然大亂。

這些隻是金丹或元嬰修士,接觸不到九幽冥火這種終級存在。

他們也絕然想不到火焰是從這摘星台頂用箭射下去的,隻以為踩中了地上的火焰陷阱。

看著那一群人瞬間分散向四周,從閒庭闊步變成了緊張兮兮的貓步,梅雪衣不禁有些好笑。

“陛下,我自己試試!”

“好。”他把一支玉箭遞到她的掌心。

使用暗器是她擅長的本領。

握著弩瞄了瞄,感覺不太順手,她隨手撩起裙擺,身子一擰坐到了高台邊緣,曲起一條腿,懶洋洋地架起了弩。

偏頭、含笑。

鎖定一個走到甬道左邊圖騰柱後方的修士。

紅唇輕啟:“死。”

“咻――嗡――”

冷焰衝天。

“我打中了!”她回眸,衝他挑起眉,傲然一笑。

明豔至極。

衛今朝恍惚一瞬,垂眸,勾唇,為她鼓掌。

甬道中隱隱約約傳來了修士們的喊聲,雖然聽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定是疑神疑鬼,不敢再靠近那些圖騰柱。

外城門下,金陵的士兵列陣入京,準備占領這座王都。

“我可不願讓那些臭氣熏天的家夥摸進我的朝暮宮。陛下,得抓緊了!”

她長腿一翹,從高台邊緣跳下來,走到盛放玉箭的金箭台前,自己取了箭,挑著合適的角度冷酷地射殺下方的修士。

衛今朝低低地笑起來:“可不能讓王後看了笑話。”

他隨手抓起一把弩,搭上玉箭,瞄也不瞄,隨手發射出去。

一個個修士,變成了一束束煙火。一箭不空。

入侵凡界的修士共有二十五六人,這樣一股力量,足以一口一口吞沒凡間任何一個國度。沒有什麼軍隊是他們的對手,隻要給一名金丹修士足夠的時間,他便可以把一支萬人的凡界軍隊屠戮殆儘――力量就是這般懸殊。

不過此刻,這些不可一世的修士踢上鐵板,淪為了砧板上的魚肉。

眼見同伴一個個慘叫著化為火柱,修士們總算後知後覺地發現,凶手正是摘星台上那對昏君妖姬。

剩下的修士還有十五六人,他們向著摘星台疾馳而來。

梅雪衣在血與火中摸爬滾打數千年,戰鬥本能刻入骨髓,輕易便能預判對手行動。

她的神色略微鄭重了一些,視野收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高速移動的人影之上,鎖定軌跡,手指輕輕摁下機簧――

“嘭!”一個火人撞在了摘星台底。

“我這一箭,如何?”她微挑著下巴,得意地望向昏君。

他垂頭啞笑:“王後箭術,超凡脫俗。”

接連又損失數人之後,修士們徹底按捺不住了,終於禦劍而起。這一下,他們完完全全在凡人麵前暴露了世外之人的身份。

一道道流光劃上半空。

還餘九人。

空中開闊,修士禦劍交錯,迅捷如風,晃得梅雪衣有些眼花。

這具身體畢竟隻是肉-體凡胎,目力有所不及。

她側眸望向昏君,發現他依舊是那副懶散而漫不經心的模樣,不緊不慢地搭箭,隨手射出去。

仍舊一擊一個準。

梅雪衣舉目遠望,隻見金陵大軍如潮水一般湧入京城。

“陛下,我去點烽火。”她道。

他蹙眉:“彆燙到手。”

梅雪衣失笑,放下手中的弩,走向高台正中。

隻不過是把插在金銅烽火架上的火炬擲入銅爐中而已,就連三歲小兒也不會燙到自己。

她點起了煙,悠然踱回他的身邊。

這麼一會兒功夫,修士隻剩下最後三人了。

修為較高的二人已經掠到了近處,梅雪衣剛要探頭,被昏君拎著後衣領揪了回來。

隻見一道流火劍光擦著高台邊緣掠上了半空。

差點兒就削到她額前的頭發了!

一道接一道焰劍飛掠上來,令高台上方的箭手無法冒頭。

衛今朝拎著她,退到了高台另一側。

她不禁有些緊張:“若是讓他們近身,我們便死定了。”

他嗬地一笑,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

梅雪衣看著眼熟,略一回憶便想起來,是管怵用過的那件隱身法寶。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昏君收繳了。

他動作生澀地掐了個訣。

二人隱去身形。

梅雪衣:“!”

這個家夥如果不是病得厲害,想必還是有望成為人皇的。

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一陣交錯的火焰劍影如毯般鋪了上來。

在那劍影之後,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掠上高台,穩穩立在邊緣。

他們終究還是忌憚著帝王之氣,沒敢直接用大範圍殺傷技轟卷高台,而是打算生擒衛今朝,讓凡人自己去背因果。

視線一轉,雙雙怔住。高台上竟然空無一人。

梅雪衣的後背緊挨著衛今朝的胸膛,她感到到他的胸腔悶悶地震顫。

他在冷笑,在挑選下一個獵物。

梅雪衣懶洋洋地望過去,視線忽然一頓。

眼前這二人是一對道侶,男的英俊風流,女的婉約嫵媚。

好生麵熟!

她蹙起眉,記憶中,兩張臉孔逐漸清晰。

心臟陡然漏跳一拍,她輕輕抽了一口涼氣,雙眼不自覺地越睜越大。

這是……飛火劍宗宗主夫婦!

當初她魔功大成,帶著傀儡竹屠滅飛火劍宗滿門時,最先親手殺掉的便是這二人!

梅雪衣頭皮發麻,站在晴天白日之下,隻覺電閃雷鳴,道道驚雷轟落在頭頂,震得她神不守舍,四肢僵直。

這一群修士,是飛火劍宗的人?!他們不是早在數千年便死於她的魔爪之下麼?

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呼之欲出!

在她震驚失神之時,身後的衛今朝動手了。

“咻嗡――”

冷焰射出的霎那,他那瘦削有力的胳膊緊緊攬住她,帶著她悄無聲息地旋至一旁。

嫵媚婦人化成了一道火柱。

“金琳!”飛火劍宗宗主目眥欲裂。

他毫不遲疑,掐訣撒出漫天飛火。

就像煙花爆在了身前。

梅雪衣被火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星星點點流火飛旋,罩住整個高台,沒有一處死角。

絢爛又危險。

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緩慢,隻見衛今朝反手發出一箭,然後擲掉了弩,一手護她背,一手將她的腦袋攬入懷裡,高大瘦削的身影沉沉罩下來,漫天飛火之中,他將她團團護住,全無死角。

她眼前殘留的最後一個畫麵,是飛火劍宗宗主驀地睜大眼睛,眼中清晰地映出一道迎麵襲來的幽冥冷火。

修士變成火柱的同時,梅雪衣眼前一暗,落入了男人堅硬的懷抱。

‘怦怦!’

是誰的心跳聲,響徹耳畔。

她呼吸停滯。這一刻,仿佛極短,又仿佛極長。

她仿佛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又仿佛什麼也沒想。

猶在愣神時,他已鬆開了手,扶住她的肩把她從懷裡掏出來,深邃黑眸中漫著陰森戾氣:“可有嚇著?”

她怔怔搖了下頭,睜大雙眼,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陛下沒受傷?”

“還未落到身上,便散去了。”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大約是先一步擊殺了他的緣故。”

梅雪衣心知其中凶險。

元嬰修士灑出的法術若是落到凡人身上,當真是不死也殘廢。

他竟毫不遲疑地以身作盾,將她護得嚴嚴實實。

這昏君……

她悚然一驚:“還剩一人!”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窈窕身影禦著劍,從漫天飛火留下的殘影之間掠了出來。

看清此人容貌時,梅雪衣瞳仁收緊,心跳失控。

這是一個長相豔麗的女子,令人一見難忘。

曾經,這張臉總是在破碎重組,總是流淌著一道道鮮血,遮掩了麗色。

看了數千年,她怎麼可能忘記這副容顏?

這個女子……是她!

還未入魔之前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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