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形於色(1 / 2)

衛今朝神色平靜, 一言未發,身上隱隱散發出帝王之威。

趙榮滿懷期待地問慕遊:“我夢中所見,有沒有什麼幫助?”

“幫助?”慕遊緩緩回過神, 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的生死,在你口中就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凡人而已, 況且隻是夢啊!何必操心夢中人的生死!”趙榮眸中劃過不滿。

不擅長撒謊的臉上滿滿當當地寫著――‘女人就是感情用事, 正事不急, 偏偏揪住雞毛蒜皮不放。’

慕遊把胳膊往胸前一環:“那我又何必操心你的生死。”

趙榮:“……你?!”

他又氣又急。

衛今朝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聲音異常溫和:“彆怕。”

趙榮怔忡看向他。

隻見這個眉目如畫的男人, 用寧靜祥和的語氣說道:“沙子已經在你身體裡麵,怕還有什麼用呢?”

話音未落, 趙榮忽然發出變了調的慘叫聲。

皮膚下的血肉瞬間枯萎, 餘音仍在地下空間中回旋,人已變成了一張包在骨頭上的乾皮。

梅雪衣嚇了一跳, 愕然看向衛今朝。

土靈明明已被她乾掉了,趙榮怎麼死的?

他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緩緩踱過去, 把趙榮那具皮包骨的屍體從沙堆裡拎出來, 隨手扔下深淵。

轉過頭,薄唇剛一動,便聽到舟尾傳來了慕龍龍撕心裂肺的哀嚎――

“啊哇哇哇嗚哇嗚哇我還不想死啊!”

連薑心宜束腰帶都堵不住他的嘴。

“我、我、我也做過好逼真好逼真的夢哇!”倒黴娃子嚎啕大哭,“我夢見我被鬼抓進十八層地獄,嗚嗚嗚好黑好黑好可怕好可怕!就像真的一樣, 根本不像夢,我都想起來了, 突然之間都想起來了嗚哇哇哇!下一個是不是要輪到我了嗚哇!”

極度的驚悚刺激,激發了慕龍龍的陳年記憶。

慕遊眉心一跳,掠上前,蹲在他的身邊輕聲安撫:“彆怕,其實這沙……”

一聽‘彆怕’這兩個字,慕龍龍差點兒翻著白眼又厥過去。他剛才可是瞧得真真的,衛今朝對著趙榮說了‘彆怕’之後,趙榮就死成了一具皮包骨。

“呃!”半暈不暈的可憐龍娃都快開始抽搐了,張嘴怪叫,“彆提這個沙!”

慕遊無奈地聳聳肩膀:“……那你能不能告訴娘親,你是什麼時候做的夢?”

慕龍龍眼淚汪汪:“五歲!”

娃兒扁著嘴。哪怕媳婦在身旁,他都繃不起半點男子氣概――有老娘在,他覺得自己和薑心宜就變得成兩個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寶寶。

還是受儘了委屈的小寶寶。

“就是做了那個夢之後,你開始怕黑怕鬼?”慕遊警惕地問。

能怕到抽搐暈厥,已然不是尋常的‘害怕’。

慕龍龍點點頭,又哭了:“娘,我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為什麼我也突然想起來我做過好清晰的夢啊!我本來根本不記得的嗚嗚……娘啊,我剛剛找到媳婦我還不想死啊……”

身邊的妖龍非常身有同感地悄悄猛點頭。

慕遊忽地甩過頭,白眼淩厲:“點你個死人頭!你是剛找到媳婦嗎!”

妖龍心虛地垂下頭,翻起眼睛來偷瞟她。

慕遊扯唇一笑,冷酷地一字一頓:“你沒媳婦了。”

妖龍:“嗚……”

慕龍龍愕然望著自家娘:“???”

不是,龍道友有媳婦沒媳婦,為什麼娘會知道?

慕遊身心疲憊,扶住額頭,伸手想把慕龍龍從沙堆裡拽出來。

這傻娃子猛然往後縮,把自己斜成了一根歪歪插在沙裡的竹竿,兩隻眼睛瞪出眼眶:“娘!娘!住手啊娘!我是你親兒子啊娘!你碰我我就要死了啊娘!你為什麼要殺我,你是不是嫌棄我拖油瓶害你不能再嫁人?娘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再尋第二春!我、我保證不跟弟弟妹妹爭家產!”

衛今朝把趙榮皮包骨地從沙堆裡麵拎出來的那一幕,實在是給了他太大的陰影。薄薄一層皮掛著骨架,像什麼……脫骨鴨掌?!

慕遊暴跳如雷:“我春你個死人頭!慕龍龍你這個糟心娃子,你怎麼就能是我親兒子呢!”

慕龍龍驚恐:“難道真不是?”

妖龍:“……”

梅雪衣坐在舟舷上,不知不覺微微勾起唇角、彎起眼睛。因為沈修竹的事,她心情本有一點沉重,但看著這一家子打打鬨鬨,也不禁被他們感染――真好啊,一切還能重新來過,可親的、可愛的、可敬的人們,都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她微笑著,眼角卻不知不覺滑落一滴淚。不是心酸也不是苦澀,而是為這一刻感動。

那一邊,慕遊拿自己的傻兒子沒什麼辦法,乾脆一屁股坐在他的麵前,溫聲道:“來,再把你那個夢仔細說一說。”

身為娘親,她早就覺得兒子怕黑怕鬼的心病肯定有什麼誘因,但無論她怎麼查,都查不到兒子被人動過手腳的跡象。這麼多年過去,本以為不可能再找到答案,沒想到今日因為趙榮的‘夢’,竟然刺激慕龍龍找回了幼年的記憶。

慕龍龍扁起嘴:“說完,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是啊。”慕遊挑眉歎氣,“所以你好好回憶著,不要錯過細節,能說多慢說多慢?”

慕龍龍:“嗚哇……”

抽抽搭搭的慕龍龍開始講述五歲那個夜晚,從床的軟硬度、被褥溫度、靈燈的明亮度開始,一點點回憶入夢之前的情形。

衛今朝不知何時坐在了梅雪衣的身邊,寬袖一揚,一條胳膊攬住了她的肩。

梅雪衣驀然僵滯。

從前她兢兢業業地扮演妖後時,每次他擁她入懷,她總會柔若無骨地貼過去,軟綿綿偎依他,把自己當成一塊牛皮糖,貼著他粘著他。

但這一刻,她的心臟詭異地停跳了一拍,旋即身體微繃,手不自覺地握在身前,輕輕掐起了自己的指甲。

身體好像比平日敏感了百倍,他的溫度,他的五指和手掌握在她肩上的觸感,還有他身上那股淡雅的幽香,都在強勢地侵襲她的神經。

“嗯?”他的身體靠近了些,側頭過來看她。

她的心尖突地一顫,不自覺地屏住呼吸,被他鼻息拂過的側臉泛起陣陣酥麻。

怎……怎麼回事?

就在不久之前,她分明還可以臉不紅心不跳地貼著他的耳朵調戲他的‘好’,可是現在,她卻因為一個不摻雜任何欲-望的撫觸而心驚不已。

是因為沙瀑中那個吻?不對……是因為徹底解開了前世之謎。

所有的空白全部被填補,她的前世與今生徹底連接在一起,‘梅雪衣’和‘血衣天魔’不再是割裂的,她就是她,她也是她。再無任何疑慮,也不會再有彆的可能性。

不是彆人,而是她自己,沒有疏離沒有隔閡,她就是她自己。

現在,她徹徹底底地接納了自己。

這一切,不再是衛今朝與他心愛的小嬌妻之間的事情,她不再是旁觀者,更不是什麼鬼替身。

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而他,也是她曾經用生命來摯愛過的男人。

郎情妾意,琴瑟合鳴。

可是……

她現在對他根本就不是老夫老妻的感情啊!

她現在被他隔著衣裳握一握肩膀,心臟都要開始不聽使喚地跳,更彆說他還能那般強勢熟稔地帶給她歡愉。想到往日那一幕一幕,梅雪衣更是渾身都麻了,幾乎喘不上氣。

她被他一碰便心驚肉跳,他對她卻是了若指掌。

這種感覺……就像剛入門的還沒築基的弟子,被合道老怪拿捏在掌心裡麵收拾。

這不是欺負人嗎?

衛今朝發現妻子渾身都不對勁。

他冷下臉,攥住她的手腕,打開她的手掌,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觸碰她掌心那塊泛紅的冰灼傷。它看起來其實已經快要痊愈了。

梅雪衣重重一顫。

“疼?”看著渾身僵硬的她,他皺起了眉,“王後最是要強,反應這般大,想來是疼得受不住了。”

梅雪衣:“……”

此刻若是告訴他,自己是受不住他的親近,會不會顯得太過矯情?

梅雪衣愁苦地歎了一口氣,把自己狠狠摔進他的懷裡。

來吧來吧,多蹭蹭就習慣了!

她仰躺在他的腿上,抬眼望著漆黑一片的山腹。

在黑暗的地方,他的膚色顯得更加冷白。不健康的顏色,像個絕色豔鬼。

也許正是因為做鬼做久了,以致他的身上總環著一股散不去的陰氣,危險又迷人。

梅雪衣盯著他的側臉,思緒也不知飄到了哪裡。

他在乾坤袋裡翻找了一陣,取出一瓶清涼的冰膏,用指腹沾了,極小心地替她塗抹傷處。

“是我大意,忽略了王後的傷。”

“嗯。”梅雪衣回過神,幽幽凝視他,“再不處理,它就要自己好了。”

衛今朝失笑,動作不停,一下一下,冰冰涼涼地從手心撓進了她的心尖。

她的心尖便那麼顫一下、再顫一下。

那一邊,慕龍龍皺巴著一張臉,仍在回憶小時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