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 清雋挺拔的少年神容平靜地望著她,那眼神叫謝臨雲想起過往許多次,他二人在月下暢聊的情景。
她張了張口, 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而他對此毫不意外,微垂了垂眼角, 眸光裡閃過了然。
下一瞬,他握著那管清透溫潤的玉簫繼續道:“你覺得我存心讓你不舒服,這倒也沒錯。”
雖然謝臨雲早就已經認定這一點了, 但聽他親口說出來, 她還是下意識睜大了眼。
黃藥師見狀, 抿了抿唇,又道:“但你說我不放過你, 不肯讓你好過, 卻是說反了。”
“阿雲。”久違地, 他這麼叫了她一聲,“我就是因為想放過你,才決定走的。”
話音未落, 謝臨雲的呼吸已然繃緊。
“什麼意思?”她問。
這話問得, 讓黃藥師都有點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可說都說了, 再半途而廢, 豈非毫無意思可言。
黃藥師這麼想著, 垂眸道:“我原想著, 雖則你一心向武, 但終歸沒有把其他東西一並拋掉, 那時間長了,我總有機會慢慢與你說。”
“或許到了那個時候,你我之間也並非毫無可能呢?”
謝臨雲不知道該如何評判這假設,隻能沉默。
所幸他也不需要她開口說什麼,停頓了半個呼吸便接著說了下去。
他說可你告訴我,隻要有回去的機會,你便一定會回去。
此話一出,電光石火之間,謝臨雲就回憶起了這段原本不曾被她放在心上的對話。
原來是因為這個嗎?她又一次愣在原地,表情說不上是驚愕更多還是恍然更多。
“我……”緩過來後,她本能地想要解釋,“我那是因為擔心我師父還有我——”
“我明白。”黃藥師打斷她,“你驟然失蹤,你師父一定擔憂,你說過不止一遍。”
謝臨雲頓時有些詞窮。
看她如此窘迫,黃藥師竟又笑了一聲,那聲音聽著似有幾分暢快。
“我還明白我留不住你。”他又說,“在你心裡,一個朋友的分量,是絕無可能與你的師長們相比的,不是麼?”
謝臨雲想說這本來就不該放在一起比,可話到嘴邊才陡然意識到,對黃藥師來說,這份比較是避無可避的。
隻要她有回去的機會,她便勢必要做出選擇。
而她的選擇會是什麼,他們倆都清楚。
至於她也可能一輩子被困在這裡回不去這種可能,就更不能拿出來當理由了。
黃藥師是多驕傲的人啊,他怎麼可能拿那麼重要的感情去賭一個無法確定的未來。
何況就算退一萬步講,她真的無法破碎虛空了,也不一定就會和他在一起。
他把她看得太清楚了。
然後做出了對他們都好的果斷決定。
如果不是她非要求個理由,他們本該再不相見才是。
“那天我聽你說完你真正的來曆,我想了很久。”黃藥師道,“最後我覺得,既然如此,倒不如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
中庭陷入沉寂。
兩人還是隔著一丈距離望著對方。
謝臨雲怔怔地站在那,雙手數次緊握成拳,卻愣是找不出一句可以轉圜的話。
她奔波千裡下江南,為求一個理由,嘴上說的是隻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可在她內心深處想的一直是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正如她之前說的那樣,她是真心實意跟這個人交的朋友,並希望他們能繼續當朋友的。
可現在她知道了一切的原委,也就意味著不可能挽回了。
不僅僅因為她可能不會留在這個世界,還因她無法厚著臉皮要一個喜歡自己的人一直待在自己身邊。
意識到這一點後,謝臨雲陡然從茫然中醒轉。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後悔起了來這一趟。
“我想得很好。”黃藥師又說,“但真的走了,我又不太甘心。”
打死謝臨雲也不會料到,不甘心這三個字,竟會有從黃藥師嘴裡出來的一天。
可他確確實實說了,還重複了一遍。
他說:“因著這份不甘心,回了江南後,我拜托了朱伯伯去洞庭走一趟;我還跟要去爭奪九陰真經的洪七提起,我以後都不會下廚了。”
謝臨雲:“……你是故意的,你知道他藏不住話,去到洞庭,必會提起你這話。”
黃藥師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是。”
那時他已做出了決定且離開了她,可午夜夢回、閒暇恍神之際,依舊會想起許多與她有關的事。
練劍,習簫,甚至開辟荒島作新家,都無法紓解離開時的那份不甘。
“我從來不是個大度的人。”他道,“麵對你時,更是忍不住要計較,好像讓你也不高興不舒服,我就不算輸得太慘一樣。”
說到最後,他聲音漸漸幽微,表情卻輕鬆了不少。
謝臨雲見他如此,忽然就不再後悔了。
此番千裡追問,她雖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可到底與眼前這個人徹底把話說開了。
對他來說,這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解脫。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輕聲道,“其實下江南路上,我也經常會想,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還在難受,你早就不在乎當初的事了。”
結果見了麵說了話才知道並非如此。
午間在南湖,她淋了雨,他還是熱了酒給她,當時她是高興的。
黃藥師聞言,眼底又浮起一陣落寞之色。
良久,他才再度開口,聲音很低,道:“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找我。”
他沒有說的是,在看到她出現在南湖上的時候,他幾乎動了找個借口與她重修舊好,換得一日是一日的念頭。
但這念頭最終斷在了她憑直覺做出的猜測上。
謝臨雲不是笨,黃藥師想,她隻是真的對他無意,所以從頭至尾都以朋友論處罷了。
有沒有回去的機會,掛不掛念另一個世界的師長,都不是他們無法長久相伴的真正原因。
他當初的決定是對的。
兩人說至末尾時,月已西沉。
謝臨雲聽到宅外林中蟬鳴聲漸起,幾欲蓋住天亮前喧囂的風聲。
她側首聽了片刻,忽然想起這是暴雨將至的預兆,下江南路上車夫曾提過。
一抬眼,兩人竟是同時開的口。
“要下雨了。”
“是雨來之兆。”
剩下的話不用再異口同聲一次,謝臨雲乾脆直接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