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1 / 2)

他叫江裴, 扶安人, 出生在扶安城南的一座小村莊裡。

他沒有父親, 自小便跟著母親生活, 也是隨的母姓。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叫什麼, 從哪裡來,現在又在哪裡。年幼的時候他還會問, 但每每問起這件事, 母親總是搖搖頭, 什麼也不說,然後獨自坐在窗邊偷偷地流淚。漸漸地,他也就不再問了。

反正母親待他很好, 就這樣兩個人相依為伴地一直生活下去也挺好。

但旁人卻不這樣想。一個女人, 未婚先育誕下一個男孩,怎麼看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扶安的風俗雖不至於把年輕的女人和孩子綁起來處死,但風言風語總是少不了的。何況, 女人還長得很好看。

年紀大的老人們會在樹下納涼的時候談論起來, 心軟的不忍他們母子倆過得太過艱辛, 偶爾會上門送點生肉和吃食, 心冷的不去當麵指著鼻子罵一通就不錯了,有時候還會把隔夜的餿飯剩菜、臭雞蛋之類的丟到他們門前。反正夜色深重,也沒人知道是誰乾的。

這些,江裴都不知道。因為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他的母親總會把這一切收拾妥當, 不讓他發現。

她想著,再熬一陣子就好了,再熬一陣子等到江裴長大了,她就可以帶著他搬到彆的城鎮去,在那裡開始嶄新的生活。雖然現在這裡有些艱難,但總還是有好心人幫襯一把,不至於完全過不下去。

她不知道,江裴也有事瞞著她。

他並不像母親認為的那樣,在私塾過得很開心,每天放學以後,還會跟同學們一起到河裡摸魚、爬樹掏鳥蛋。事實上,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他的鞋襪濕了、衣服臟了,不過是被人欺負了罷了。

並不是所有同學都排擠他,但被刁難了幾次之後,就沒有人敢跟他走得近了。

“喂,江裴,你爹呢?怎麼不來接你?”

那些欺負他的大孩子罵的最多的就是“沒爹的小野種”,江裴生氣,但他又打不過他們。他們人多,個頭比他高,力氣也比他大。反抗了幾次之後,他意識到自己越是掙紮,那些人就越是高興,所以也就能忍則忍了。

他知道母親一個人不容易,不想再增添她的煩惱,他想著也許過一陣子就好了,過一陣子等他長大了,就可以帶母親離開這個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到時不會有人再欺負他們,也不會有人再在背後嚼舌頭根子。

他開始在私塾呆到很晚才回家,目的就是避開那些欺負他的大孩子們。可惜他有意想躲,依然有人存心找茬。

“喂,小雜種,還在這兒磨蹭呐,還不回家看看你娘。”

他心裡一跳,以為家裡出事了,被攔了一腳摔在地上也沒顧上,瘋了似的就往家裡跑。

他氣喘籲籲地跑回家,砰的一聲推開門,以為母親是被誰欺負了,卻發現她好端端的站著,手裡端著一盤青綠色的糕點,臉上是有些愕然的表情。

“怎麼今天回來的這麼早?瞧瞧,都跑了一頭的汗。”

母親給他擦了擦額頭,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第一次沒有因為被戲弄而感到生氣。他遮掩道:“今日課業少,所以早回來了。”

母親笑得很溫柔:“那就好,來,洗洗手,娘做了你最喜歡的扶安果。這次的蓮子是娘自己摘的,很新鮮,不會苦……”

他聽著母親柔和的碎碎念,眼裡逐漸變得濕潤。他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他要去打工、去賺錢,早點帶母親離開這裡。

在一位同學的介紹下,他在扶安城裡找到一份雜工。最初的幾日還算安穩,但後來,他做雜工的事情不知怎麼的被那些欺負過他的大孩子知道了,幾人聯合著把他堵在村門口,一如既往地用言語奚落他。

“喲,怎麼啦?還去打起工來啦?”

“就你那細胳膊細腿兒的能乾什麼?吃飽飯沒有啊?”

“這麼缺錢啊?我聽說扶安城裡的崔老爺還在納妾,要不讓你娘過去當個八姨太什麼的,也挺……”

也挺不錯。

“不錯”兩個字沒有說出來,那人的門牙已經被打掉一顆。他沒想到江裴會突然動粗,平時悶不吭聲的任他們欺負的一個人,沒想到幾日過去了,居然變得這麼凶狠。

可他們畢竟人多,很快就把局勢扭轉過來,把江裴按在地上打,一邊打還一邊繼續罵:“罵你娘怎麼了,小雜種還敢裝橫!你再橫一個給我看看?”

他們叉著腰肆無忌憚地笑著,腳下草木忽然聳動,一股邪風把他們撩了起來,齊齊掀飛出去。

江裴抹掉臉上的血,站起來。他還沒意識過來是怎麼回事,他隻想把地上的碎石扔到那些人身上,把他們丟進河裡去,讓他們也嘗嘗被欺負的滋味。

於是,飛沙走石,狂風大作,那些大孩子被卷起的石頭打得滿頭包,然後又被拎著腳腕扔進了河裡。

“妖怪啊!江裴是妖怪啊!”他們驚恐著跑掉了,第二天,村長帶著一群壯漢出現在江裴家的門口。

不管江裴怎麼辯解都沒有用,村長帶人綁了他和他不住哭泣的母親,架到了村東頭的大樹下,說是要活活燒死害人的妖怪。

火點起來了,他喊得嗓子都啞了,但是沒人敢上前為他求情。他們怕他。

江裴想,要是下雨就好了,下雨了,火就燒不起來了。沒想到,淅淅瀝瀝的,竟然真的飄起了雨。

眼看火勢越來越小,村裡人卻沒有罷休,他們找來了油,一層一層地澆上去,火焰登時又躥得老高。

就在他以為沒有希望了的時候,一位束發戴冠、身著月白祥雲道袍的年輕修士從天而降,一拂袖便將大火滅去。

修士說自己來自仙門道宗,名叫司徒真,而被村人綁著的江裴並不是什麼害人的妖怪。恰恰相反,他體質特殊,蘊藏靈力,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修道奇才。

總之,他和母親被救下來了。

母親千恩萬謝地將司徒真請到家裡,結果得知,司徒真此行就是為了江裴而來。他要把他帶去虎嘯丘伏龍城修道。

母親自然很高興,江裴卻開心不起來。都說修道不易如逆水行舟,沒個三年五載做基礎,根本難以出頭。他這一走,母親怎麼辦?會不會被人欺負?

司徒真卻說,倘若他得了大道,非但自己名垂青史,連母親也得享榮光。

最後,架不住母親的勸導,他同意了。當天晚上,母親把家裡剩下的蓮子全用了,又去打了不少碧霞泉的泉水,給他做了好多扶安果,讓他帶上。

臨彆,他向母親保證,一定努力修行,早日得道歸來。

司徒真帶著江裴禦劍而行,路上,他問江裴恨不恨村子裡的人。他本是隨口一問,江裴卻思忖了半天,過了很久才問他:“如果我說恨,你是不是就把我扔下了?”

司徒真怔然,他看著江裴漆黑又明亮的眼睛,沒想到一個十餘歲的孩子會想那麼多。

那年,江裴拜入了司徒氏。

司徒氏雖然招收外姓弟子,但按規矩,初入門的外姓弟子並不與司徒弟子一起修行,而是要先在外院學習一段時間,等到通過考核,方能進入內院。即便江裴天資卓絕,又得司徒真青睞,也不能逾矩。

不過,他真的很有天賦,又很努力,所以,尋常外姓弟子需要五年才能通過的入門考核,他不過兩年不到就完成了。

考核通過的當天,他被台上的司徒真叫到麵前,破格成為他的弟子。全場嘩然。

江裴並不知道,這位曾經救過他的司徒真乃是司徒氏這五百年來最傑出的修士,但他卻一直沒有收過弟子,連他的親外甥也沒收。

江裴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他廢寢忘食的刻苦修煉,加上司徒真的指點,很快就從同輩弟子中脫穎而出。但這似乎並不是一件好事。

司徒氏的弟子們開始有意無意的疏遠他,在切磋比試時,甚至故意動手打傷他。尤其是一個名叫司徒暉的少年,對他的敵意尤為深重。他後來才知道,司徒暉就是司徒真的外甥,他一心想跟著舅舅修行得道,到最後也未能如願以償。

雖然在司徒氏門中過得不儘如人意,但江裴沒有抱怨,返鄉看望母親的時候也沒有提起。他發現母親的身體有些抱恙,但還是堅持著給他做了許多扶安果。

他能回來的次數太少了,三年了也就這麼一次。這次回去又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母親卻勸他放寬心,好好的專心修行。

“那位司徒道長看起來是個好人,又救過咱們,你一定不能辜負人家。”

江裴重重地點頭。

五年後,適逢修真正道十年一次的“朝天會”,江裴一舉奪魁,成為朝天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奪冠者,也是唯一一位非司徒姓氏的奪冠者。而就是這次的朝天會,徹底改變了他之後的命運。

司徒氏並不希望由一個外姓弟子拿下朝天會的第一名,於是,他們各方斡旋,做出了加賽的決定。

加賽定於七日之後,誰能將近日作亂的百足蟒擊殺,斬下其口器作為證明,誰就是名副其實的朝天會第一。

江裴與其他參賽弟子一同來到比賽地點,但出人意料的是,這條百足蟒並不是普通的變了異妖獸,它身上沾染了魔氣!

在與魔氣的爭鬥過程中,他救下了司徒暉,卻也不小心傷了對方。百足蟒的毒液迸進了司徒暉的眼睛裡,眼看著就要灼燒掉他半邊腦袋,江裴沒有辦法,隻能將他的眼睛挖出來,隔斷毒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魔氣擊中了他。

後麵的事情,他記不太清了。被魔氣侵蝕的感覺並不好受,他時常陷入昏迷,醒來之後又不知身處何方,所能感受到的隻是一次又一次被魔氣侵蝕的痛苦。

後來江裴知道了,他之所以記不清楚那段時間發生的事,不僅是因為魔氣入體,還有清風穀的笛音秘術在攪亂他的心智。

拿他不停做著魔氣實驗的司徒氏自信能夠操控他的心智,那一次次平定妖魔霍亂的功績就是最好的證明。但他沒想到,就是這一次次的平亂,讓魔氣與江裴更好的融合在一起,他們已然成了共生關係,借著魔氣強大的力量,江裴逐漸恢複了神智。

他的諸多感官開始異於常人,甚至比修道之人也要強上許多。即便是被幽禁在落仙台的最底層,也能聽到守門人之間零星的對話。

“師兄你聽說了嗎,被馴服關在這最底層的妖魔,昨天又徒手滅了一個妖族。”

“嗨,什麼妖魔,我跟你說,那小子叫江裴,是人。”

“什麼?你說那東西是人?!”

“是啊,你年紀小,不知道。他呀是司徒真師叔的徒弟,當年差點兒朝天會奪冠,可惜後來不知道怎麼了,突然間就杳無音訊了。要不是上次二長老壓他回來時被我偷偷瞧見了,我都不知道他居然還活著,還成了這麼個怪物。”

“天啊,真是可怕!長老們怎麼不替他祛除魔氣,鳴師兄當年不也是被魔氣所傷?不是帶去戊辰禁地服了些龍血就好了?”

“噓!戊辰禁地的事你也敢往外說,不怕受罰?再說了,鳴師兄姓什麼?姓司徒!那姓江的一介外姓弟子憑什麼?他也配?”

…………

是啊,他不配,自始自終,他不過是個命如草芥的外姓弟子而已。對於整個司徒氏而言,他不過是個可供驅策的屠戮工具。

落仙台轟然崩塌,沒了陣法的束縛,裡麵關押著的妖獸脫困而出,撕咬著司徒氏的弟子,開始了最為血腥的複仇。

司徒氏的弟子們看見,一個渾身上下被濃鬱魔氣包裹著的男人,宛如置身於黑色火焰中一般,隻是揮了揮手,身後又有無數妖獸嘶吼著衝出。

其中一頭最為凶狠、目如金鈴形如獅子的妖獸走到他身邊,略微伏低身子,前掌一蹬,立刻有火焰躥出,嘴巴一張,頓時噴出一片火海。

這是司徒氏稱霸修真正道的第三千五百年,同時也是最後一年。

…………

魔尊揉了揉眉心睜開眼,這些都是他的過往記憶,被魘挖掘出來,重現在他的眼前。

這隻妖獸魘也不知道在戊辰禁地呆了多久,應該是許久沒有碰上獵物了,十分虛弱,以至於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它的存在。

在看到白真真被魘纏上的瞬間,魔尊一下就慌了。正是這種慌亂的情緒,給了魘可趁之機。

隻不過他沒想到,白真真竟然能憑著自己安然脫困,他更沒想到,她會不顧危險地進入到自己的魘境裡。這是何等危險的事情,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不會這樣亂來。

隻是……關心則亂。

魔尊以為,白真真憎惡自己,所以才會替仙盟辦事。但她畢竟也替自己擋過一箭,算是救了自己的性命。他將白真真帶到戊辰禁地,本想著讓她得到司徒氏的秘寶,兩人就算兩不相欠,如果她不想再回到虎嘯丘,他也不會勉強,所以才沒有跟著一同進到冰屋內。

他第一次產生了放手的情緒,但現在看來,好像是沒法放手了。

白真真扯著他的衣角,嚎啕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接著一顆。以前聽彆人說起過,說“女人都是水做的”,現在看來,的確如此。

他很少見到彆人哭,手下的魔將都是凶猛悍勇之輩,哭是不可能哭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罵人罵到祖墳裡冒青煙還差不多。

即便是有的女妖真的哭了,也不會像她這樣,像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完全不顧形象,張著嘴巴仰著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奇怪,魘境裡的那些痛苦都是他的,她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

他伸出手,替白真真拭去眼角的淚水。

唉,真的太多了,這邊剛擦掉一道,那邊又掉下來一顆,宛如大河決堤,完全止不住。

白真真也不想哭成這樣,她也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可她就是心裡發酸,越是告誡自己彆哭彆哭,越是止不住不停上湧的眼淚。到最後,她索性放棄了,就這麼站在魔尊麵前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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