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觀坐落在上京城外的金山之上。
夏朝生和穆如歸坐著馬車,一路到了半山腰,在玄天觀的牌坊前下了車。
朔風凜凜,山路難行,夏朝生拎著衣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披著大氅的穆如歸從夏朝生身後走來,將手爐塞進了他的手心裡。
“九叔。”夏朝生仰起頭,注視著霧似的雪,繼續咳嗽,“從這裡開始,就要走上去了。”
視線的儘頭,掃雪的小道士在風雪裡時隱時現,夏朝生輕輕吸了一口氣,想起前世尚未被廢黜後位的時候,也曾經來過一次玄天觀。
那時他的身體較之現在,更不堪,剛下馬車就咳了一口血,可穆如期並不在意,反而牽著夏玉,一起走在漫天的風雪裡。
他咬著牙,硬撐著往上爬,最後暈厥在雪地裡。
失寵的男後身邊並無多少侍從相伴,夏朝生失去意識前,看見的最後的畫麵,是幾個宮女驚慌失措的臉。
連宮人都不敢攙扶他。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夏朝生在一間竹屋裡蘇醒。
暗香嫋嫋,煙霧繚繞。
他隱約聽見屋外傳來飄忽的說話聲。
“有勞……道長……”
“無妨……哦,對了,這是……你……桃林圖……”
夏朝生硬撐著起身,踉踉蹌蹌地撲到竹屋外,卻不見說話之人。
他又衝到屋外,隻見皚皚白雪上有兩行即將被積雪覆蓋的腳印,而腳印的儘頭,站著不耐煩的穆如期。
“還愣著做什麼?”穆如期也感受到了夏朝生的目光,煩躁地伸出手,“過來。”
他眼裡亮起微弱的光。
可惜,這絲光很快就熄滅在更多失望裡,夏朝生越是記起穆如期身披風雪,向自己伸出手的畫麵,越恨他日後薄情寡義,誅滅夏氏滿門的決絕。
若不是在死後見到了九叔,夏朝生甚至覺得,帝王都是無情之人。
“上來。”墨色的身影忽然在夏朝生麵前蹲下,回憶戛然而止。
風卷起了穆如歸的衣擺。
夏朝生費力地眨了眨眼睛,並沒有趴上去,而是俯身道:“一起走吧。”
他記得玄天觀前有上千級台階,穆如歸腿上又有傷,怎麼能背著人爬山呢?
穆如歸抿了抿唇,不甚讚同地牽住夏朝生的手,然後搶走紅五手裡的傘,替他遮擋風雪。
一陣風吹過,台階兩旁的鬆樹的枝丫上,雪紛紛落下。台階上隻有一層薄薄的雪,該是掃雪的小道士的功勞。
夏朝生走得很慢,走兩步就要歇一歇,穆如歸就著他的速度,陪著他一起走。
隻不過,最後一小段距離,夏朝生實在走不動,被穆如歸硬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上了山頂。
玄天觀矗立在銀白色的雪地裡。
香煙嫋嫋,方才掃雪的小道士正候在觀前,向他們行禮。
穆如歸將夏朝生放下,回了一禮。
“王爺,請隨我來。”小道士熟稔地引路。
聽語氣,二人很是熟悉,穆如歸竟不是第一次來。
“大梁的習俗,每次出征前,軍中軍銜最高的將領都要來玄天觀,請天坤道人算一卦。”穆如歸見夏朝生麵露不解,小聲解釋,“侯爺肯定也來過玄天觀。”
他連忙細細回憶,果然想起小時候,鎮國侯每回外出,都會給他帶一個小小的平安符,想來,也是從玄天觀順手求的。
夏朝生的心思一下子活絡起來,捏著穆如歸的手指,也想找天坤道人求平安符。
玄天觀倚著山勢而建,小道士領著他們穿過山洞,走過岩洞,最終來到了一處竹屋前。
“天坤道人就住在這裡。”穆如歸牽著夏朝生的手,敲響了竹屋的門,“他甚是和善,你不必緊張。”
他點了點頭,麵前的竹門應聲而來。
開門的,居然是個看上去尚未知天命,穿著勁裝的修士。
“道長。”穆如歸在夏朝生詫異的瞬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開門之人的身份——這位,就是名動上京的天坤道人。
天坤道人睡眼惺忪,不耐煩地招呼他們進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出爐的素餅,王爺進來用一些吧。”
夏朝生眼前一亮。
穆如歸有所察覺:“想吃?”
天坤道人這才瞧見俏生生站在雪地裡的夏朝生,耷拉著的眼皮猛地掀起:“咦?”
夏朝生行了一禮。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要不是有穆如歸攔著,差點拉著夏朝生的手,在竹屋裡打轉。
穆如歸皺著眉,將他護在懷裡,硬邦邦地提醒:“素餅。”
天坤道人如夢方醒,嘴上招呼著弟子端來素餅,實則將他們留在屋中,擠作一團,烏泱泱地圍著夏朝生。
夏朝生在穆如歸懷裡渾身緊繃,捧著素餅,魂不守舍地咬了一口。
道士們的眼珠子也隨著他的動作,滾動了一下。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第二次感慨的時候,麵相穆如歸,直言,“王爺可願意將王妃送入道觀,當貧道的關門弟子?”
夏朝生驚得差點拿不出手中熱滾滾的素餅,而穆如歸徹底黑了臉,握住腰間劍的劍柄,咬牙道:“本王的王妃才不會上山當道士!”
天坤道人笑嘻嘻地坐在穆如歸身旁:“王爺,貧道就想讓王妃當個俗家弟子……”
“不可。”穆如歸的臉色黑如盆底,眼見要拽著夏朝生的手直接殺下山去,天坤道人才擺手,訕訕道,“罷了罷了,王爺不願,貧道沒有強求的道理。”
穆如歸的手仍不願從劍柄上挪開,瞪著圍在夏朝生身邊的道士。
冰冷的視線在道士們身上割來割去,夏朝生輕咳一聲,主動靠在穆如歸身旁,以行動證明自己不願當什麼俗家弟子。
穆如歸的目光瞬間溫和,伸手拿了一塊素餅,遞到夏朝生的嘴邊。
夏朝生忙不迭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繼續捧著餅,認真又慢條斯理地啃。
“俗家弟子有什麼不好,貧道是看王妃有資質才開的口……”天坤道人嘀嘀咕咕地從袖籠裡掏出幾個黑乎乎的平安符,丟在夏朝生麵前,“喏,想要這個是吧?”
夏朝生放下素餅,捧著平安符道謝。
“你若真要謝謝我,就多來玄天觀。”天坤道人不顧穆如歸再次變冷的目光,望著夏朝生,自言自語,“命星斷而後續,熾火死而複生,天生鳳命,怪哉怪哉。”
擠在屋中不肯散去的道士們跟著附和:“怪哉怪哉。”
夏朝生手中的素餅隨著天坤道人的話,落在了桌上。
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中的震驚。
天坤道人有意或無意,道破了他重生的秘密。
“對了,王爺要的畫。”然而,天坤道人說完,很快就變回了原來那副懶洋洋的德行,打著哈欠,催促徒子徒孫將竹屋裡的畫卷搬出來,“一十二幅梅林圖,皆在於此。”
“有勞。”穆如歸終於將目光從夏朝生的身上撕下來,抬手取過一幅畫,小心翼翼地攤開。
坐在一旁的夏朝生無意中瞥見畫布上的桃林,瞳孔微微一縮:“梅林圖?”
“賢太妃在世時,時常來玄天觀靜修。”天坤道人指了指桌上的畫卷,“春日裡,觀內的桃花開得極好,賢太妃每日坐在樹下,畫就梅林圖無數……隻是觀中雜物頗多,極難翻找,貧道至今找出三十三幅,已經儘數交給王爺了。”
天坤道人這話說得再透徹點,意思就是,賢太妃在世時,畫的畫太多,玄天觀內東西又太雜亂,找到三十三幅圖已經仁至義儘,九王爺,你以後可千萬彆再逼著我找了。
可惜,天坤道人的暗示,穆如歸並沒有聽懂。
亦或者,聽懂了也當沒聽懂。
穆如歸將梅林圖慎重地重新卷起。
“王爺。”屋外忽然傳來紅五的聲音,“宮裡來人了。”
“何事?”
“說是陛下有急事傳召……”
穆如歸擰眉輕嘖,低頭去看夏朝生。
“九叔,你去吧。”他咽下嘴裡的素餅,替穆如歸係上了大氅,“該是太子……”
“我去了,你如何回王府?”穆如歸擔心的,卻不是自己,而是玄天觀的一千多級台階。
“慢慢走,也能下去。”夏朝生勾起唇角,輕聲催促,“九叔,宮裡來的人還在外麵等著呢,你千萬彆耽誤了時辰。”
穆如歸抬起胳膊,用那隻傷口已經全部愈合,隻留下些許粉色痕跡的左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讓紅五送你回府。”
“不用。”夏朝生搖頭,“我等雪停,自己下山就行。”
穆如歸一聽他還要在玄天觀中逗留,眼神一戾:“不許拜他為師。”
夏朝生忍笑點頭:“好,不拜。”
“俗家弟子也不行。”
“好。”
穆如歸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候在門外的紅五不得不再次催促:“王爺,時辰不早了。”
金鑾殿裡還吵著呢!
穆如歸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玄天觀。
夏朝生站在竹屋前,目送九叔離去,再回首時,眼眶居然紅了。
“王妃,是否有話要問貧道?”站在屋內的天坤道人揣著手,老神在在地招呼道士們倒茶,“若是有問題,或許貧道可以為你解惑。”
“有勞道長。敢問道長,九……王爺所說的梅林圖,隻有他一人會來玄天觀中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