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天坤道人將茶盞推到他的手邊,“如今上京還掛念著賢太妃的,也就剩王爺一人了。”
夏朝生垂眸,注視著隱隱泛著綠意的茶水,好不容易忍下的淚意再次翻湧。
原來,前世將暈厥的他送進竹屋的,是九叔。
那……先前許多事,是不是也和他親眼所見不同呢?
“其實,王妃不用太過糾結過去之事。”
“什麼?”
“過去之事已經過去,很多事,王妃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不是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夏朝生捧著茶盞發了會兒呆,繼而緩緩笑開:“多謝道長解惑。”
天坤道長聞言,立刻又擺出一副不正經的笑臉:“王妃又謝了我一次,乾脆直接拜入我門下吧。日後素餅天天吃,平安符月月帶,但凡貧道有了什麼好東西,都不會少了王妃一份兒。”
“是啊是啊。”旁邊趁穆如歸離開,重新聚集起來的道士,附和道,“玄天觀很好的……小師弟。”
竟是連“小師弟”都叫出來了。
夏朝生有些心動,但他想起對穆如歸的承諾,連忙搖頭,抱著吃剩的素餅,狼狽地離開了竹屋。
“小侯爺,怎麼跑這麼急?”等在院子裡的夏花和秋蟬見他衣擺上全是碎雪,驚訝地扶住他的手臂,“天坤道長不在裡麵嗎?”
“說來話長。”他心有餘悸地將素餅遞給侍女,然後揉著鼻子打噴嚏。
“有人惦記著小侯爺呢。”夏花隨口一句玩笑話,夏朝生卻突然僵住。
“小侯爺?”
“壞了。”他攥住夏花的手腕,哆嗦著喃喃,“今日……今日是不是三朝回門的日子?”
夏朝生問完,夏花和秋蟬也都怔住了。
“三朝回門?”侍女們的神情逐漸蒼白。
不怪夏花和秋蟬沒想起三朝回門之事。
夏朝生畢竟是男子,成親的禮數與女子不同,他身邊的侍女都想不起來三朝回門的禮數,穆如歸身邊的侍從,便更加想不起來。
於是一來二去,他們竟然都忘了,今日該回侯府。
“小侯爺彆急,現在回侯府,應該不算太晚。”夏花最先冷靜下來,“夫人很喜歡玄天觀的素餅,小侯爺,您這一包……”
夏朝生忙不迭道:“給娘帶回去吧。”
但一包素餅,遠遠不夠,三朝回門的賀禮該由穆如歸準備妥帖才對。
隻是此時,穆如歸恐怕已經進了金鑾殿,哪裡能分出心神準備呢?
身披金吾衛銀甲的侍從將穆如歸帶入了皇城。
他們離宮前,悅姬尚未表露身份,他們便當九王爺是通敵叛國的叛徒,說是“護送”,實則“監視”。
穆如歸並不在意,不急不緩地來到金鑾殿前,正聽太子哭嚎道:“父皇,父皇兒臣知錯了!”
他隱晦地瞥了一眼跪在殿下的悅姬,又掃了掃得意洋洋的五皇子,心下一片了然。
唯一讓穆如歸困惑的,就是鎮國侯夏榮山的目光——噴著火,帶著怒,似乎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九弟,你來了。”
梁王的話,讓金鑾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逆光而來的九王爺單膝跪地,淡然行禮。
穆如歸平日裡常穿墨色勁裝,就連進宮麵見聖上,也不過換件符合品級的朝服,可今日,他因要去玄天觀,特意穿了身玄色蟒袍禮服,頭戴金冠,不僅英氣逼人,還有幾分獨屬於天家的威嚴氣息。
朝臣們見了穆如歸,竟都不敢再開口。
“九弟,不必拘禮。”梁王疲憊地抬手,示意他起身,“朕知你不願摻和朝堂之事,也聽聞你今日去了玄天觀,隻是……事關太子,朕不得不將你喚回來。”
穆如歸抿唇不語。
梁王其實已經後悔了。
穆如期剛開始控訴穆如歸的罪行時,他暗暗欣喜——賜婚之事已難再做文章,但若是抓住穆如歸寵幸狄女的把柄,依舊可以尋機降罪。
可誰知道,事情發展到最後,做出荒唐事的,居然就是太子自己?
梁王不僅後悔,還失望。
他膝下諸子,唯有穆如期和穆如旭資質尚佳。
但穆如旭身體裡流淌著狄人的血脈,不到萬不得已,梁王不願意讓他登上皇位,所以梁王最看重的,還是太子穆如期。
穆如期也的確讓梁王滿意。
在秦氏以及秦皇後的教導下,太子雖稱不上什麼千古一遇的賢德,卻也潔身自好,穩重識大體。
今日一看,竟都是假象……
不過好在事情沒有鬨大,梁王定了定心神,望著跪在殿下,腰杆筆直如鬆的穆如歸:“九弟,朕的旭兒說,你的玄甲鐵騎從河裡救了一個狄女?”
“是。”
“當時的狄女,可是跪在殿下之人?”
“臣弟並未細看,皇兄還是問臣手下的玄甲鐵騎吧。”
梁王立刻召來玄甲鐵騎,一連召請了十來人,皆說,當日救下的女子,就是悅姬。
“可是旭兒開口,拜托你保護這位狄女?”
“正是。”穆如歸淡淡地瞥了穆如旭一眼,知道這是五皇子的托詞,並不反駁。
太子黨羽病急亂投醫,紛紛站出來怒斥:“九王爺,您在幽雲十六洲征戰多年,怎麼會救下一個狄女?”
穆如歸的目光陡然轉冷:“老幼婦孺,即便是狄人,本王也不會趕儘殺絕。”
“更何況……”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地笑意,“此女腹中所懷,乃太子血肉,本王怎可隨意處置?”
穆如歸甚少出入朝堂,朝臣們都快忘了,他不是閒散王爺,而是常年征戰在外,滿身戾氣的殺神,一旦開口,就將眾人震懾住。
“都給朕閉嘴!”而梁王的麵色較之方才,愈白。
梁王已經意識到,狄女之事,太子再無法辯駁,唯有一事,他尚且滿意——事情並未鬨大,隻要天下人不知太子做出的荒唐事,他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穆如歸偏偏不讓梁王如願,在殿下自言自語:“難不成,皇侄為了脫罪,謊稱此女腹中懷的,是我的骨肉?……怪不得方才進宮時,聽路邊百姓議論紛紛,說本王勾連狄人,不願鎮守嘉興關,竟是這般緣故……”
“什麼,百姓議論紛紛?!”梁王眼前一黑,望著長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快,快給朕……吃……吃……”
長忠立刻從袖籠中掏出一枚丹藥,塞入梁王口中。
梁王吃了丹藥,喘息片刻,血色慢慢重回麵頰。
“朝中之事,怎會傳到宮牆外?”梁王怒火中燒,踹著想要上前的內侍監,見太子再一次癱倒在地,還有什麼想不明白?
“你是要氣死朕……你是要氣死朕啊!”
“父皇……父皇!”穆如歸追悔莫及。
那些流言,都是他派人散播出去的,原想搞臭穆如歸的名聲,卻沒想到,最後遭殃的,成了自己。
“來人!傳旨下去……太子失德,險釀出大禍。責今日起,禁足於東宮,寫罪己詔書公之於天下,非召不得出,至於此女……”
跪在一旁的言裕華聞言,渾身緊繃。
“此女雖是狄人,卻懷有太子骨肉,暫且留於宮中,由金吾衛看守,直至生產,再送去幽雲十六洲吧。”
言裕華緊繃的心陡然一鬆,差點沒回過神,被梁王點名詢問,才啞著嗓子答:“臣遵旨。”
“裕華,你護衛宮中多年,也應知曉,兩軍交戰,罪不及婦孺。”梁王當他不願看護悅姬,蹙眉道,“下去吧,不要讓朕失望。”
言裕華苦笑領旨,頹然走到悅姬身邊,將其帶出了金鑾殿。
“九弟,前幾日朕所提的,讓太子跟隨你一起去嘉興關之事,就罷了吧。”縱使梁王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耐著性子說,“等他反省好了,朕再將他交給你。”
一個失德的太子,彆說在玄甲鐵騎中立足了,連大梁的百姓都暗暗唾棄,就算去了嘉興關,又如何?
平白費力不說,到時候成了穆如歸的陪襯,才更讓梁王恐懼。
穆如歸不置可否,也不再關心朝中事,蹙眉挨到下朝,不等長忠的“下朝”的“朝”字念完,就急匆匆地衝出了金鑾殿。
鎮國侯見狀,猛地一拍大腿,也追了上去:“王爺!”
穆如歸生生刹住步伐,繃著臉給嶽父行禮。
“王爺,我家生兒呢?”夏榮山磨著牙,僵著臉,一字一頓道,“方才陛下說,王爺去了玄天觀……難不成,將生兒關在府中了?”
“朝生……與我一同去了玄天觀。”
“一同去的?”夏榮山的心放下大半,又猛地提起,“生兒身體不好,玄天觀又在金山之上,你怎可帶他去?!”
“我……”
“王爺,本侯知道大梁有出征前,將領必須去玄天觀求卦的習慣,本侯也曾經去過。”夏榮山越說越急,語速越說越快,最後直接拉著穆如歸的衣擺,將其拉上了侯府的馬車,“你今日不帶朝生回家就罷了,怎可讓他去玄天觀受凍!”
“今日……”
“王爺就不要多說了,先跟本侯回府吧!”
穆如歸就這麼稀裡糊塗地來到侯府,又稀裡糊塗地和杵在正廳的夏朝生對上了麵。
可憐兮兮的小侯爺揣著手焐子,腳邊擺著好幾個暖爐,眼巴巴地望著裴夫人吃素餅,不住地咽著口水:“娘,我錯了,我真不是故意不回來的……”
“朝生?”穆如歸連忙快步走過去。
夏朝生循聲回頭,驚喜地撲進九叔懷裡,繼而哆嗦著小聲喃喃:“九叔,今日是三朝回門的日子,我給忘了!”
穆如歸的麵色陡然一僵。
這麼重要的事,他也給忘了。:,,,